慈甯花園傍依着慈甯宮,慈甯宮離養心殿并不遠。是以連朝還沒來得及盤算出一個前因後果,想要擡起頭讓自己醒醒神的時候,就已經看得見養心門的金漆滿漢雙排字,恢弘又敞亮。
于榮光适時喝她一聲,“哎!姑娘仔細門檻,打這兒一邁進去,頭可就不能擡了!”
連朝背後一激靈,老老實實提起袍子越過門檻。在微微擡頭的一刹,看見逐漸隐匿在昏暗天光中的這座殿宇,肅穆而莊嚴。
她心裡面有時辰,此時應該已過酉正,養心殿陸陸續續地點起燈。敬事房的孫進襄剛領着徒弟們捧銀盤出來,臊眉耷眼的,見于大總管領着人回來,頭先兒眼前一亮,湊上去彼此問了個好,孫進襄觑着,壓低聲音打趣他,“怎麼着?來福氣了,要你背呢?”
于榮光撇起嘴笑了,“怕是個晦氣!老趙說得神乎其神,恁麼唬人。”說着張開手,“兩遭,都給栽在主子爺手裡頭。這不是缺心眼呢麼!”
孫進襄豎起大拇哥,順帶往裡頭看一眼,張開一拃,這麼比劃,于榮光便知道主子今兒心裡不是很痛快了。
敬事房裡素來油滑的太監,對眼前這個垂着大辮子的宮女,無端也生出幾分憐憫崇敬之情。
說她蠢笨,看上去可不是,雖然瞧不見眼睛,這微微彎下的身形,不古闆,不僵硬,一看就是魚式樣的活泛人。到底是缺心眼還是壓根兒沒長眼,還是生來一身反骨,本就膽大包天。敢一而再再而三,在紫禁城的鎮天太歲頭上動土。真是勇氣可嘉。
孫進襄幾度欲言又止,還是噤了口。帶着他的徒弟們,一溜煙兒向圍房去叫散了。
于榮光也不敢多話,擎等着站在門口的常泰往暖閣裡回話出來,朝他輕輕點了點頭。這才得令,領着連朝,蝦下腰進了東暖閣。
一室龍涎香無聲彌散。
映入眼簾的便是三足琺琅西番蓮纏枝大香爐。鹹若館在佛前供香一般供的是藏香或者沉檀,這是連朝第一回聞龍涎香。
很奇妙的味道,辛辣、沉靜、熱烈、芬芳居然能夠混到一起,無端令人生出敬畏,便想要俯身望叩。更遑談她的眼梭到腳踏上端端正正放着的那一雙雪青色輯珠盤金龍庫金邊厚底皂靴時,是怎樣地汗流浃背,忐忑不安。
她是看不見皇帝正臉的,皇帝自然也看不見她。
連朝有樣學樣,像每天早晨起來拜佛一般,随于榮光端端正正地給給座上的皇爺叩首行大禮。于榮光忙着打千,将将兒頭才低下去,便看見旁邊的這位連姑娘抻直了雙手,加眉上,直愣愣地朝栽絨的地毯上狠狠行了個大叩首,口中恭敬道,“奴才給主子爺請安!”
皇帝嘴角顫了顫,頭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
又覺得欣慰,這麼些年,自己的眼光還是進益了些的。
接下來要談的事是丢人的事,皇帝肅容,趙有良便會意,将暖閣裡的人都領出去。
在整齊有序的步伐裡,跪久了的人眼前發昏,忽而又随着步履遠去而亮起來,她才知道是暖閣裡終于也點起燈,在這昏昏的秋夜。
皇帝撚開一頁書,頗有威儀的聲調,“在朕的眼皮底下做此等不知死活之事,知道罪過不知道?”
連朝是識時務的人,主子爺手眼通天,也無心再想别的推诿的話,點頭如搗蒜,連忙說知道,“奴才真是罪該萬死。奴才為生計所迫,犯了大錯,主子爺一代仁君,寬容奴才,廣布大德,教導奴才認清自己的過錯。奴才五内俱焚,俯首帖耳,誠心悔過,感激涕零,不知天地為何物。”
皇帝隔了半晌沒說話,讓她好戰戰兢兢運運味道,這才肅聲說,“你雖在宮中當差,編排出來的東西,卻很風馬牛不相及。”
連朝心裡雖然在腹诽,口頭還是很老實地回話,再拿捏一點聲調,請個人在旁邊拉拉二胡就更慘了,“主子命人從鹹若館把奴才抓來,奴才才頭一回開眼見宮裡!奴才見識淺薄,實在愚昧,不敢肖想天家金碧輝煌的富貴,不過是尋常聽了兩嘴,就不知死活地胡亂添油加醋,寫出那些七噶八嘎的粗鄙話,簡直髒了主子的眼!這真是奴才的大罪過!”
皇帝依舊薄怒,随口問,“都是聽什麼人說的?”
其實也沒聽什麼人說,自己瞎比劃的。皇爺可是個不好惹的人,以前在家裡,看哥哥讀書,趁阿瑪讷讷都不在家,正是沒人約束的好時候。哥哥“嚯啦”一下跳上大闆凳,叉起腰繃緊臉,口裡叫嚷,“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
下邊那個才開蒙的堂弟呢,拍着手闆,趁他不注意,把闆凳腿搖一搖,就讓他跌下來了,邊跑還邊笑,指着他大呼,“嗨呀!秦王繞柱走!秦王繞柱走!”
這回可是真的天子一怒了,患難見真情,現在就是看交情的時候,是絕對不能把身邊的人供出來的。電光火石間思來想去,立時就為這口鍋找着了個去處。
她把頭再低了低,動情又做作地說,“主子爺聖威轄下,宮裡當差的都是再老實本分不過的人,是怎麼也不敢胡說的。這些都是奴才未進宮前,聽天橋底下說書先生信口說的!說什麼宮裡金碧輝煌,連房頂都是金子打造,說宮裡的人其實心裡頭也苦得很——這不是瞎說麼!還說……”
“還說宮裡的屋檐都是龍做的。”
“對對對!主子您聽聽,這都什麼話,這不瞎說麼!所以主子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奴才這等沒見識的人計較,主子的慈悲,奴才一輩子——”
連朝說到這裡才察覺到不對勁,剛說了半截的話就這麼止住,還是皇帝好心,沒好氣地幹笑了一聲,“擡起頭看看吧!”
鬧了半天,原來是熟人。
她讨好的笑挂在嘴面上,知道妄窺龍顔是大罪,匆匆看了一眼,又把頭低下去了。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不僅動土,這是替自己修墳。
她沒話說,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主子教化奴才,奴才真該死啊。”
皇帝又翻過一頁,前頭已經打過頭陣,後面想必無出其右,無言再翻過幾頁,一頁有一頁的不堪。
養心殿窗下端坐的人,高在明堂,萬國衣冠來拜他寶相。任何典儀都從未出過錯,永遠是泰然自若,氣定神閑。如今難以忍受地嘴唇抽動,他搭在紙頁上的手指輕輕顫抖,極力自制下來,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你說你寫的這些,都是我告訴你的?”
她聲如蚊呐,辯駁也蒼白,“肯定不是!奴才編的……”
皇帝卻不留情面地直接念了幾句,才去看她,“你寫,皇上因為受了麗妃的氣,連屙屎都不順暢。對着金片子、銀片子挑剔了半天。”
他念得艱難,艱難裡帶着多少懷疑、多少不自信、多少無奈,“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皇帝是人。你是沒經過,沒見過嗎?皇帝屙屎,也是用手紙的。”
甚至頗有些委屈,“為什麼要寫用金片子,我不愛給屁股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