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也沒見過您屙屎啊……”
皇帝沒聽清,“什麼?”
“您是天子!”
她恨不得拍拍自己的嘴巴,把頭往栽絨的毯子上一個勁地埋,“奴才見識淺,沒經過沒見過,何況那是書裡的,”
她陡然一轉,“這正是奴才崇拜主子的體現呀!天家富貴,奴才等怎能輕易窺探知曉。但是在奴才的眼裡,金子就是最貴的,最好的。奴才想,主子乃是天底下最富貴最威武的人,因此用的一應俱全也是最好的……”
皇帝冷笑一聲,見她的頭都栽成了蘑菇,“是麼?”
幾乎面紅耳赤,要編不下去了,中氣缺了好些,連哭腔都被逼出來,“主子罰奴才吧。奴才真沒話說了。”
皇帝默默歎了口氣,神智卻還清明。沒有因為她不着四六的一陣吹捧,就迷惑了心神。他耐下心告訴她,“宮裡講究珠圓玉潤,講究宛如天成,富貴顯露出來叫什麼富貴?”
頓了頓,乜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朕看你就很珠圓玉潤。”
她逮着機會就讨好,“那真是托主子的洪福。”
“朕是說你懶出來的珠圓玉潤。”
她便蔫下臉,“主子還是罰奴才吧。”
皇帝終于肯垂眼,看向地心上跪着的人。
這麼些年,她好像還是沒怎麼變。
素來波瀾不興的眼波深處,有曾被照亮過的柔軟。面上依舊薄怒,似乎很不滿意她的胡攪蠻纏。沉下聲倨傲地說,“那便罰你在朕身邊,做個起居女史。省得整日躲懶偷閑,向天下編排朕的醜事。”
打大晏開國以來,皇帝身邊從沒有過什麼“起居女史”。
本朝的日講起居注官,隻管記皇帝在公開場合的言行,饒是如此,積年累月的攢下來,也有厚厚一大本冊子。這東西跟流水賬沒兩樣,每一代大晏君主,在早起盥洗之後,都得坐在西暖閣,老老實實地坐着讀一個時辰祖宗們的流水賬。
趙有良還在琢磨着該怎麼處理這位燙手的山芋,皇帝已經到了要書經的時辰。養心殿裡本沒有佛龛,是仁宗皇帝暮年信神佛,才單開辟出來的一間。後來曆代皇帝的日常裡,都添上禮佛書經這麼一項。人世間再多不可過去之事,随着鎮紙放下,也該抻平翻篇。
皇帝在佛堂禮佛,在三希堂書經。進去前随口囑咐趙有良一句,“帶她認認屋子。”沒等人回話,就徑自去了。
連朝跟着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隻好落了單,一個人在最後頭挪步子,幹脆挪騰到燈下。她喜歡燈,喜歡天底下一切明亮又溫暖的東西。
剛剛還在腔子裡撲棱的心神總算有空隙定下來,天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那薄薄的兩片嘴皮子輕輕動一動,就有無數人點頭呵腰上趕着讨好,他還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好像老子天下最牛。
不過怹老人家的确是天下最牛。
連朝憂傷地歎口氣,打起精神,往四周望了望。
但見庭院寂靜,燈火琅琅,秋風習習,除此之外一絲雜響也沒有。因着皇帝日常起居皆在這裡,規矩極為嚴整,讓她腦子裡那些雞鴨魚肉啊天馬行空的念想,瞬間被吓得跑遠了。
這邊的趙有良也犯難,攢一肚子糊塗賬,躬身送萬歲爺進了佛堂,抱着拂塵走出來,簾幕的尾巴打個卷兒,天已經黑透了。
那位連姑娘,此時就站在一片燈光旁邊,面龐被照得一清二楚,雖說是垂下眼睛,看樣子顯得很拘束,可那拘束裡,又帶着些死裡逃生的慶幸與好奇。
趙有良挫了挫腳尖,他徒弟常泰便迎過來,笑着問聲“師傅好”,趙有良朝她站着的方向努努嘴,“帶那位姑娘繞咱們養心殿走一圈兒,教她知道什麼屋子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用處。省得腦子蒙了油,揣着兩條腿瞎走。”
常泰對誰都帶着笑,這邊應下他師傅的話,心中短暫忖度前因與後果,便笑嘻嘻地迎過去,先敞亮地問個平安,“姑娘好!”
連朝也忙還禮,“谙達也好!”
是真的好,從鬼門關邊兒上走回來的人,此時看這個活人都賽神仙,個頂個的好。
常泰嘴上說不敢,朝佛堂那頭望了一眼,說:“主子有吩咐,姑娘随我來吧。”
他奉命帶這位“識屋子”,心想真是好造化。面上也打起了十足十的恭敬,微微呵着腰領她打養心殿外頭往裡面望,把養心殿大體的格局與她說明白。譬如哪邊能進人,哪邊不能走。養心殿更有人氣兒,更有家常味,不比乾清宮,擋在前朝與後宮交界的前頭,出門看就是三大殿的濃影。
既然人家這麼誠心誠意地介紹,連朝亦很配合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聽,一面笑應着:“托您的福,我今兒可算長見識了!”
皇帝正盥完手,從佛堂轉到三希堂。他剛一擡頭,就瞧見碩大的窗戶外頭站着兩個人,那個稍稍小一些的,眼裡充滿了崇拜與好奇,正跟觀猴似的透過窗戶望裡頭望。
隐隐約約聽見她興奮地說:“這旁邊的屋子就叫三希堂?還放了幾大匣的章?”她甚至上手比劃起來:“噢,難不成主子爺一不高興就戳個章,一不高興就辦個章,神天菩薩,萬歲主子居然還有這等雅興,沒少糟蹋書畫吧?”
常泰隻顧着往後邊梭一把眼睛,他連連應是,“是極了!連姑娘,這話可不能在明面上說。我有回跟在主子邊上,瞧怹老人家一鼓作氣,往紙上蓋了足足十三個章!”
連朝伸出五指,“十三個啊!”
常泰拍拍胸脯,“千真萬确,我定着眼數的,保準錯不了!”
剛進來打算回話的趙有良,成了觸黴頭的第一人。皇帝偏過頭就看見了他,寒着聲忿忿不平地問,“很好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