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有良才發覺不對勁,隔着玻璃窗,下死眼瞪着正喜滋滋的常泰,常泰還在胡天吹地,一雙眼從廊上的彩畫要講到窗子上的花樣,冷不丁遇見他師傅的眼睛,霎時心裡涼了半截,等他仔仔細細朝屋裡分辨了去,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萬歲爺和他師傅正透過窗子瞧他們呢!
連朝沒回過神來,指着暖閣裡清朗的人影問:“這人誰啊?誰敢這麼理直氣壯站在萬歲爺怹老人家的暖閣裡?”
話一說完她就回過神來了,懵了一下心想褶子了!扯扯常泰的衣袖,茫然裝瞎子,“谙達,丢了魂了!我這是在哪兒啊?我可什麼也沒瞧見啊!”
“嗨呀!咱可快跪下吧!”
皇帝懶得搭理,舉步越過門檻,便往東暖閣看折子去了。
趙有良領着她與常泰進來謝罪,這回是真給吓怕了,眼睛都不敢亂梭,恨不得鑿死在地毯上。
是常泰先開口,磕一個頭下去,“奴才死罪。”
她立馬乖覺地跟着,“奴才也死罪。”
照這麼一句話挂在嘴邊,犯了錯是奴才死罪,高興了也是奴才死罪,都不知道一天統共要死多少回。
禦案上壘着奏折,明黃色的緞子面在燈下隐有雲紋。皇帝提着筆,筆尖朱砂色落在雪白的紙面上,沙沙有聲。室内寂靜,惟有偶爾蘸筆換墨之時,才偶爾可聞得筆與硯相觸碰的叮然之聲。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說,“禦前失儀,杖二十。私撰雜書,杖二十。言語不敬,杖二十。目無禮法,杖二十。”
趙有良戰戰兢兢地站在邊上,蝦着腰偷偷觑皇帝的神情,都想也塌下去陪一個死罪。
皇帝瞥她一眼,“拉下去。”
眼見外頭來了兩個太監,要拉她下去。連朝閉了閉眼,眼前有些發白,不知怎麼卻想起了少時在家中,瑪瑪慣常用的壺。水快要燒開的時候,“喀哒喀哒”直往上沖熱氣,等将壺提起來,那蓋子便不再冒了,是死一般地沉寂。
沒能見着瑪瑪,倒成了瑪瑪的壺蓋子。燒開了水,就不冒氣了。
兩個小太監将她拉起來,就要往外走,太監用蠻力,跪得久了,起身膝蓋都疼。她心裡默數着統共該捱多少杖?六十?八十?記不清了。
“慢着。”
皇帝總算擱了筆,趙有良原本以為萬歲爺又要震怒,沒想到他隻是頗淡地說了聲,“着人教她禦前的規矩與體統,明日上任。”
這就是不打的意思了。
秋夜裡冷,從暖閣裡退出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緩了口氣。連朝走不穩,感覺腳底下都是浮的,趙有良揮退太監,在前頭領她走,等到繞過影壁,東暖閣的燈已經照不見。
她的步子落到地上,不似落在密而軟的栽絨地毯,踏實的感覺才令她有心力去回想剛才的事,又覺得可笑。
連朝的笑凝在嘴角,斂衽,端正地向趙有良行禮,“鬧騰了一天,真是勞動谙達費心,給谙達您添了不少麻煩。”
說着從袖管裡掏出一塊碎金子,出門着急,本拿來應急用,在偏僻地方當差,也收不到什麼很好的賞賜,多少有些心疼,鄭重地托在手心,“孝敬谙達的,谙達請别嫌棄。”
趙有良不置可否,隻往前走,快從右邊隔扇門出去,她也不好再跟着了,先握緊手裡的金子,努力揚起笑低聲叫“谙達”,指向另一頭,“谙達奉皇差忙,我與谙達道個别。今日多謝谙達,我真是沒臉在主子跟前現眼了。鹹若館那邊還有香火,今晚我當值,我得回去看着。”
趙有良這才煞住步子,站定了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瞧她,“萬歲爺的話,姑娘是一個字也沒聽見呢?姑娘算盤打得當當響,主子看在眼裡沒計較,免了你的打,你莫非是把攥着上頭發善心,就以為好拿捏,所以又生想頭呢!我看姑娘的膽兒真是沒變化!”
趙有良“哼”了一聲,“于榮光把你帶來,消息早已傳給崔嬷了,慈甯花園偏,大夥兒好說話,沒人管你們今兒誰當班、明兒誰上值,糊弄着就了了。姑娘往後到了養心殿,咱請姑娘把那些滑頭的心思收起來,我可不是天聾地啞的崔嬷!也不愛聽什麼好話!東北值房歸出個榻榻,我勸您可甭想着再回去睡覺了,緊趕着快走吧!”
秋風送涼,以前沉浸在暑氣裡不曾察覺,如今湧動在臉上是真切地冷起來。有什麼東西一滴、兩滴地落在臉上,她于茫然裡囫囵擦了一把,以為是自己着急得哭了,又以為是吓出來的汗,其實什麼都沒有,落在臉上的是雨,剛剛那也是真的驚雷。
紫禁城下起第一場秋雨。
養心殿前頭的值房,各房的人辦不同的差。東北值房住的是茶水上人和針線上人,專管主子進奉茶水、伺候衣冠。不同于景山底下妞妞房的連鋪,養心殿跟前的榻榻,一人能占到一張鋪。
趙有良領她到值房裡,讓管事的給她安排間屋子,早有人給他端茶遞水,噓寒問暖。此時不當班的宮女們,有些已經睡下,有些坐在燈下打絡子。連朝覺得這裡人密,聽着沙沙的雨聲,竟懷念起鹹若館。與小翠兩個盤腿在炕上聽雨,剪短燈芯說稀奇古怪的閑話。
在妞妞房裡就更熱鬧了,她會給大家講故事,說新書,趁嬷嬷們不注意,還會一起打葉子牌。流轉的燈光照亮每一張面龐,那樣堂而皇之的、有恃無恐的,以為會長久如此的時光,輕而易舉又了無聲息地結束。
當班的太監渾号馬三爺,倒不是因為他真的姓馬,是他長着一張馬臉,成日家把眉頭皺成個“三”。至于他的真名姓,大家早就不記得了,興許連他自己都叫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