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對視,趙有良并不敢多話,皇帝卻将批好的折子撂在一邊,自己開了新的來看,随口吩咐邊兒上的常泰,“換一盞更亮的燈。”
底下的人捧燈上來,原先擺置在炕桌上的宮燈要撤下去,皇帝說,“送到那邊去。”
紙面上的字,顯而易見地清楚了好些。
趙有良便趁皇帝使喚換燈的間隙,将水盂裡的水添上。給連朝遞去一個臉色,旁的再也不敢多言,領常泰一道,又站在簾子旁候着。
禁城裡的夜,天越黑越早。好在風已經不似以前那麼熱,聞起來是爽利幹燥的。這樣的天氣,人總容易生困、生倦。沉浸在紛沓的瑣事裡,偶一擡頭,秋蟲聲動,眼前的燭火便昏花一片,往窗外看去,四野沉沉,高牆寂靜相疊,如遠山重重。
千年百年,秦的鹹陽宮、漢的未央宮、唐的大明宮,天子所居曰宮。在漫長的不變裡,消亡與接遞并向而行。
皇帝不覺回頭,迎面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睛。他蓦然想起很多年前随阿瑪在中正殿叩佛,佛祖慈悲平靜的眼,菩薩低眉,曉得六道慈悲。
視線短暫交彙,像是宮燈因為風吹拂,在金磚上留下漫漶的殘影。她複低下頭,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仿佛方才根本就沒有擡過眼睛。
皇帝默然良久,見她提筆,才問一聲,“在寫什麼?”
她恰好寫完,雙手奉過去看。皇帝還沒仔細看她寫的什麼,眉頭先皺了一半,低聲說,“歪歪扭扭,成何體統!”
寫的是陸士衡的《歎逝賦》。
——悲夫!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
恰好有秋風吹進來,吹得滿室蕭條,兩個人一站一坐,影子都被葳蕤的燈火拉得長,倒似疾風中的衰草。
皇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打量,帝王的目光如炬亦如鷹隼,好似想要将她看個透徹。
卻最終移開目光,就着剛剛批完“知道了”的朱墨,在此句的旁邊,極緩慢批上一行字。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餘之歎息。
她立時說,“奴才不是蟲。奴才一心一意寫字,并沒有叫。”說話間覺得忿忿,也顧不上規矩,要去抽那張紙,皇帝眼疾手快,避開她的動作,率先在紙面上畫了好幾個圈,“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筆畫都錯了。照着寫都能寫錯。一百遍,明日交來。”
她說,“寫成了不就好了嗎?”
皇帝也坦然,學着她的口氣,“在跟前不就好了嗎?”
她便沒有說話。
皇帝隻是定定地看向她,“非知無,不能知有。非知死,不能知生。”
一同面對過死亡帶來的虛空,在吞噬一切的火光面前,生命它盛大又荒蕪。唯一真實的就是眼前人緊握的手。
你與我同樣地不會忘記,别人怎麼能比。
趙有良此時恰好進來,起先還惴惴不安,想着今兒夜裡又得打起精神伺候。猝然聽了幾句那連姑娘不怕死的話,打的啞迷跟悶葫蘆似的,聽不進一句,剛斟酌着要怎麼勸一勸,卻不料皇帝心情似乎回轉,卻見炕上端坐的皇帝,悄無聲息地笑了出來。
尚寝的宮女進了暖閣,趙有良一幹人等便退出來。趙有良等裡頭簾子徹底放下,才悠悠地歎了口氣,面上還是笑着,轉過身來,調子起得極為客氣,“姑娘和萬歲爺,有交情?”
連朝抱着一沓紙,如往常一半地笑,低垂着眉眼,端的是恭順的模樣,“谙達這是說的哪裡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照這麼說,天下萬民都跟萬歲爺有交情。這不是折煞我,萬歲爺可是君父,哪裡敢論什麼交情。”
趙有良也不樂意和她打馬虎眼兒,肅了肅嗓子,壓低聲音一本正經,甚至帶着些哀怨,“姑娘,你總是惹萬歲爺不高興,轉晌又把怹老人家哄好了。萬歲爺是什麼人呐?姑娘做得輕而易舉,拿着自己的命,好玩兒麼?姑娘,我可給您說明白,咱們的命也是命。”
連朝笑了一下,“谙達說哪裡話?我怎麼聽不懂呢。”
趙有良說,“天可高着呢!這是我第三回和姑娘說這樣的話,但願也是最後一回。天晴的時候,拿把扇子,扇扇風,耍個花兒,那是消遣,都不要緊。一旦天且陰了,扇子不合時宜,是會被嫌棄,撕了,扔了,沒人搭理,擎等着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姑娘知道不知道?”
她應了聲,抱着筆墨淋漓的紙,似乎陷入沉思。
趙有良滿心期待,以為自己總算把這位姑奶奶的心擰回來一點兒,誰成想她早打定主意,要一條道跑到黑,她說,“那我就做一把扇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