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卸差回榻榻的時候,隻有瑞兒在燈下做針線。瑞兒見她來了,到底還是不熟,手裡拈的針欲放未放,連朝先笑着去倒了杯水,朝她比了比,“要喝水嗎?”
瑞兒赧然地笑,起身接過,見她新來,櫃子上都沒什麼東西,小聲疑惑地問,“你不準備見家人的鞋嗎?”
連朝就在桌旁坐,搖了搖頭,“我先前不是禦前的,我在慈甯花園。過節了,見家人的時間短,誰都想多見見,素來排不上我們。我已經兩三年沒見過家裡人了。”
瑞兒感傷一回,“我原本很羨慕你們,不上值的日子,還能出宮去。現在想一想,各有各的好壞,誰也别羨慕誰。”
兩個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連朝很想與她們找些話來說,便問,“你在做鞋面嗎?是預備過節允準見家人的時候送出去嗎?”
瑞兒似乎被吓着了,連忙放下手裡的家夥,先往四周看看,将榻榻裡的窗子撐開,見四下裡沒人走動,才折回來,已經有些斥責的意味,“你在宮裡這幾年,嘴上也不省事嗎?禦前規矩極嚴,牆上都有眼睛和耳朵。禦前是最忌諱私相授受的。為後宮的主子們傳消息是不能,哪裡敢把東西傳到宮外去?要真被人發覺了,那可是要殺頭的!”
連朝有一瞬間覺得悶人,明明是幹爽的秋夜,總讓人喘不過氣來。感覺這四面牆都萬分逼人。她讓自己喝口水,勉強将心中的不痛快壓下去,照舊是笑嘻嘻的模樣,“我不過是随口一說,姐姐原諒我的不懂事吧!”
瑞兒看了她一陣,欲言又止的樣子,并未再多說什麼,自己悶悶地低下頭去做針線了。
連朝隻好去櫃子裡拿筆墨,将皇帝駁回來的紙攤在桌上,照着紅字一筆一劃地寫,五個字為一行,一張紙也就夠寫十列。她心裡亂,難以屏息凝神地寫,寫出來的字大多有氣無力,如同桌案不遠處放着的燭台上飄搖的火光。
秋夜寂靜,偶有秋蟲。提筆定神看東西看久了,人也跟着眼前發昏。覺得屋頂的寒霜似乎打了滿地,于是起來活動一下筋骨,掀開簾子往門外站一站,兜頭的一陣兒冷氣撲過來,還沒圓透的月亮像銀珠似地滾落在地上,與細密的霜攪和在一起,隻能看見老樹稀疏的影子。
有兩個人從廊子下來,是慶姐和雙巧。慶姐拉着她的手就往屋裡走,邊走邊說,“明兒是不想起啦?大晚上不在被窩裡,杵在這兒受風?”
剛好壺裡還有茶,雙巧斟來,一人一杯,慶姐風風火火地喝完,撫着胸脯笑着說,“今兒的差,當得真是吉祥!主子爺高興,居然說逢年過節的,中秋也是個大節日,要給我們看賞。我就卯起膽子問,萬歲爺給咱們禦前的都賞麼?賞什麼呀?你們猜猜萬歲爺說什麼?”
瑞兒很配合地問,“賞什麼?一月的月錢?”
雙巧好心說,“你就吃她的釣魚餌吧!主子可沒說賞什麼,她在這裡一路美滋滋高興了半天。”
慶姐果然看見瑞兒在做針線,挨過去替她點針腳,“這兒可以試試用銀線,繡出來的桂花在太陽下發光,誰敢看低你?保管你家裡人臉上有面兒,在外頭都誇你是一等一得面子的禦前女官。”
瑞兒笑着啐她,“我呸,還女官呢。我哪兒有那麼多的金絲銀線,給姑姑送夥計,一個荷包就費完了,如今是再沒有了。”
慶姐說,“我有呀!”便要去開櫃子,“我還剩許多,你拿去用。用完了再還我,有借有還,再借才不難。”
雙巧連忙起身去按她,“你哪兒有什麼銀線。銀線都是定例,早用完了,我看你是記糊塗了,可别翻了!”
連朝很識趣地寫她自己的字,這筆寫得趁手,仿佛屏息凝神,對她們的交談一無所知。慶姐隻管開屜子,雙巧去按她的手,兩下裡使力氣不當,一本書“啪”地一聲,搖搖擺擺地落在地上。滿屋子人都愣住。
連朝這才僵硬地“呀”了一聲,“怎麼了?”
雙巧側身擋在她前邊,慶姐撿起書,拍了拍,大大咧咧地說,“都住在一個屋子裡,真被知道了,還能落下她不成。做什麼遮遮掩掩,一點也不痛快。”說着繞過雙巧,把書放在桌上,示意連朝,“你不會沒看過吧?這可是好東西呢!”
封皮平平無奇,宮女們都有的花樣子冊的模樣,連朝心裡已經明白大半,掀開第一頁,看見署名赫然“走地雞”三個字時,眼前一黑,驟然回想起當時萬歲爺拿着書盤問的情形,這種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來下不去的無力,她深深共情。
連朝把書合上,說知道,“我就是因為它,才被于總管帶到養心殿來的。”
三個人面面相觑,瑞兒小聲說,“你來的那天,是萬歲爺撿了本書,帶回來發了通脾氣,我們才小心謹慎,不敢拿出來給人知道——萬歲爺撿的書,是你的?”
連朝表情有些複雜,“也不能這麼說,不是我故意扔一本書在怹老人家經過的地方,好讓他撿。還要不要命了?姐姐們知道萬歲爺打哪兒撿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