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得秋草莎莎地響,一時之間榻榻裡寂靜,燭火把四個年輕姑娘的臉映照得紅彤彤的,一樣烏黑的頭發,飽滿的眉眼,連朝忽而覺得心頭滾熱,滿口的話囫囵堵在喉嚨裡,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是慶姐“嗐”了一聲,“我忽然想起來去年見家人的時候,和我哥子吵了一架,今年誰要見他,打扮什麼?我的鞋放着也是放着,平白無故費了心思,多可惜啊!給你穿吧。”
連朝這才醒過神,臉頰發燙,起身按下說不用,慢慢地說,“我是乍然被調到禦前來的,不說規矩準不準,我聽說每年允見家人都有名冊,今年這樣匆忙,我的名字應該不會落在上面,姐姐們的好意,我都領了,都記在心裡。左右閑着也是閑着,我幫姐姐們做花兒,納鞋子,甭小瞧我,在家裡做姑娘的時候,手很巧呢。”
雙巧冷笑着說,“你們舍己為人,義不容辭,我看了都要說句好!隻想着把有的給别人,”
她屈起手指不争氣地數,“一、二、三、四,統共四個人,這四個人是殘了?瘸了?瞎了?還是手不能撚針穿線,眼不能看物待人?不過是一盒花兒,一雙鞋,以前做丫頭的時候,能給姑姑趕火做,現在就這麼為難了?真不知道本事都長哪裡去了!”
慶姐覺得她這話有道理,醍醐灌頂,說幹就幹,于是有人開櫃子拿剪子,有人找鞋幫,有人描樣子,這麼忙起來,身上是熱的,心頭也是熱的,連朝說我會做桂花,“交秋該戴絨的,我箱子裡有線,我來做花兒。”
瑞兒赧然地笑,“我會縫鞋面,将将慶姐教我撚線,我來撚萬字吧!”
也不知是不是動靜大,驚動外頭守夜的嬷嬷,清了清嗓子在廊柱子上敲了幾響,“姑娘們,烏鴉都繞上樹,不是說話的時辰,很該歇了。”
四個人面面相觑,骨碌碌眼珠兒一轉,雙巧率先吹滅了最靠門的那盞燈,應道,“嗳,姑姑。新來的夜裡不熟路,我們把燈兒留一盞,擎等她咋咋呼呼,真不好叫您看笑話。”
嬷嬷不知聽沒聽清,叽裡咕噜自己說了一陣,聲音已聽不見了。
而連朝開包袱找東西,看見被歸置得整整齊齊的筆墨、花樣子、針線,眼前是榻榻裡慣用的、已經合上的支窗,透出朦胧将圓的月亮。
她伸手撫上去,密密匝匝,讓她覺得安心至極,不禁笑了出來。
年輕的姑娘就是好,昨兒縫補到三更,今天起身并不覺得累,看着笸籮裡的鞋樣子,還覺得有使不完的勁。
八月節臨近,宮裡四處都喜氣洋洋的。一年到頭,月亮一個月就圓一次,交秋的時候天高氣爽,逢上月圓豐收,再往後走就是深冬了。秋收冬藏,養納吐息,不就是這麼個道理。
故而皇帝今日臨案寫的字是“緻中和”,趙有良在一邊候着,見皇帝提筆時頗為滿意,緊繃着的精神都卸下好多。皇帝擡眼,見她平穩地從外頭捧水盂進來添水,剛想說話,門頭站着的常泰低聲回,“主子,淳貝勒來了。”
皇帝“喔”一聲,“叫他進來吧。”果見她去看銅漏記時辰,然後福身,極有規矩地退出去。
連朝甫出殿門,便見常泰側過身,帶淳貝勒入殿去。她也福身,算見過禮避讓,聽見簾子放下的聲音欲走,卻看見地上明晃晃地落着個香囊,香色平金繡蘭桂齊芳的紋樣,針工細密,單看穗子上的金銀線,便知道源自宗室。
她遲疑片刻,還是提袍子彎腰,把香囊撿了起來。
“在愣什麼神呢!”
雙巧帶着一溜宮女來進茶,遠遠地就瞧見她,将目光往她手裡過一巡,笑道,“我正要找你,你現在沒什麼事?能不能勞煩你幫我走一遭。我櫃子裡第三格的抽屜,你拉開就能看見一疊花樣子。今兒有人找我讨,我早上出門沒精神,忘了,别看它輕巧,丢了鬧起來還大呢。你要回去麼?”
連朝也揚起笑,“要回去。我幫姐姐拿,回頭送到茶水上,找誰給姐姐好?”
雙巧想了想,腳下步子卻不能停,已經彎腰要進殿,囫囵說,“再說吧!你先送去,我在最好,不在你報我的名。”
常泰已低聲斥了句“姐姐。”雙巧便再不能說話,給她個眼色,扭身進東暖閣去了。
連朝手裡的荷包,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又記着雙巧方才提點她的話,隻好先揣在袖子裡,匆匆往榻榻那頭走。
正是忙的時候。昨晚守夜的宮人歪在炕上睡覺,蘇拉們趁現在沒什麼人,忙着掃地、擦缸,大灰笤帚刮在青石闆上喀喀地響。一霎兒太陽光透過雲層浮出來,照在窗戶裡炕上歪着的女孩子臉上,便覺得人世間一切不太平,隻消一場好夢來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