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朝的步子不自覺放慢,矮身進屋,開雙巧的櫃子,卻并沒有找到什麼花樣子。她也不敢去翻别的,對着光上下仔仔細細翻找幾遍,不過是一些理得整齊的線。正納悶間,聽窗戶外一聲,“别找了,壓根沒有。”她擡起頭,才見雙巧已經笑吟吟地進來了。
連朝起身,雙巧卻把她按坐在炕上,自己也崴身坐在一旁。雙巧說,“剛剛殿門口的人,你是真不認得還是假不認得?”
連朝說認得,“以前聽過見過。前幾日在萬歲跟前,也打過照面。”
雙巧“啧”了聲,搬起手和她數,“那是淳貝勒,主子爺這一輩從元,後來主子榮登大寶,宗室們諱元為與,淳貝勒的名字就更好聽了,叫與岑。山巒岑岑的岑。”
雙巧見她隻是出神,晃了晃她的手臂,闆着臉問,“你是不是也和慶姐一樣,認為我就是個心思野,事情多,想要攀龍附鳳的人?”
連朝回過神,溫和地搖了搖頭,“想為自己掙前程,謀出路,有什麼錯。天賜一副皮囊,自己自珍自愛,不自輕自賤,又有什麼錯?隻是有時候不得不相信時也命也,又生出無數的事端,倒不如平庸一生。”
“那庸庸碌碌過一生,就是對得起自己了嗎?”雙巧撇嘴,“你這話,倒跟萬歲爺說的一模一樣。有一回我們進茶,趙谙達在跟前湊趣,萬歲爺也說,何必識字,何必讀書,何必有經天緯地的大略,何必有七情六欲的牽扯,不如做個南窗底下逍遙的散人。”
連朝頗為訝然,“怹老人家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嗎?”
雙巧“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猜怎麼着,趙谙達順着杆子麻溜地爬,奉承萬歲爺機務操勞,勤政愛民,合該奉養身體,太平無憂。反倒遭了一頓好罵,”
雙巧邊說,邊學着腔調,拿捏十分到位,“萬歲爺罵他,便該讀書習字,不可一日懈怠。萬幾江山在肩,雖有憂愁煩惱,也有會力不從心之時,但養頤消閑,絕非人君所能為。有一日的氣,就要勤一日的政。往後到了陵裡,瞌睡的日子且長呢!”
說話間趙有良那種常見的拍馬屁拍岔了的尴尬表情簡直如在眼前,兩個人都掌不住笑了一回,連朝順勢問她,“你這一個字一個字言之鑿鑿,是多久遠的事情,難為你還記得這麼請。要是我呀,笑過一回,就什麼都忘了。”
雙巧微微地紅了臉,“因為萬歲爺是主子,不僅是養心殿的主子,紫禁城的主子,也是天底下的主子。你在禦前不長,寫出來的書裡,仿佛個個男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樣,一等一的會體貼人。其實不是的。”
她慢慢地想,“來往禦前的宗室們、大人們,就沒有兩個是完全一樣的。到了夏天,不收拾,身上縱然熏沐,也會有注意不到的瑕疵,譬如袖口上涴漬呀,嘴裡有味兒呀,沒法提!更有些脾氣古怪的,發作起來不把你當個人看。要我說,天底下能找個全須全尾兒都幹淨妥帖的,就隻有養心殿裡這一位。見過怹老人家,旁的總覺得差點滋味。”
又乍然回過神,急匆匆将這點子赧然藏起來,一本正經地與她說,“再還有,就是今兒這位貝勒爺了。一個人好不好,說兩句話就看得出來。我看你是真笨呐,人家巴巴在見你的時候落下個荷包,擎等着要和你說會子話,你明明見着,囫囵不管,是失禮其一。你就恁麼走了,讓别人去撿,倘或有壞心的,又該鬧出事端,反倒害他好心。我沒問你前,忖度要是你們沒交請,他實在有些輕浮,既然有交情,為什麼藏着躲着?
“你可别因為他是個貝勒,就覺得人家不上眼,真把你配個二等蝦三等蝦,你還急呢!他是鐵帽子榮親王這一支裡最有前程的貝勒,單看那天端王爺身上不好,也親自帶他來禦前,你就要看懂些一二了。”
連朝慢吞吞地說,“很能得器重,是好事呀。”
雙巧也不知她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搡了她一把,“怎麼就不能變成你的好事呢?這荷包兒就是那楊柳枝,擎看你是柳還是留,你寫東西倒是能寫生花,自己逢着,不明白嗎!”
說罷,見她神色,又覺自己多言,倒歎了口氣,“也罷,也罷,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吧。是我無中生有,讓你在這兒聽了大半宿的話。我到值上去了,再勸你一句,這荷包你最好不要留在身邊,不想有攀扯,随意扔給誰,自有那伶俐的要上趕着交上去。”
有種種的過往在腦子裡醒了一遍,連朝及時叫住雙巧,“我與你一起去吧。若是還在,就及時交還,若是沒趕上,我再托谙達們轉遞。左右他也常來。”
雙巧是要往茶膳房去,她從角門進養心殿,果然見常泰在廊下翹首等人,見着她“嗳喲”便迎上來,“好姐姐,等的就是你。是你撿了貝勒爺的荷包兒吧?貝勒爺上慈甯宮給老主子請安去了,走之前囑咐不要聲張,讓找了悄悄地送回去。姐姐往慈甯花園邊上等等呢。”
她下意識往裡面看了一眼,問,“萬歲爺呢?”
“在見人。今年八月往木蘭去,這可是先帝爺過世後的頭一回。主子爺很放在心上,這一向又是要收拾園子、又要聽随扈的事,恐怕有得忙了。”
連朝口頭上應承着,一壁謝過常泰,袖口裡揣着的荷包,似乎成了個燙手的山芋,隻顧低頭折道走,沿着牆根兒,慈甯宮不遠,就在左手邊一道牆後頭。過了兩道門,能看見伸出牆的樹蓋。
那就是慈甯花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