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朝走到腳踏跟前,離他已經很近了,再近就到炕沿。皇帝眯着眼想了想,“右邊櫃格裡有幅畫兒,把它拿出來。”
連朝隻好探身去拿,把畫取出來展開,皇帝自然地接過一頭,并不長。看面上也有些年歲,畫的是一隻蜻蜓,立在荷葉上,似乎探首而望,細巧可愛。
她見果真題了詩,不覺去念,“無數飛花送小舟,蜻蜓款立釣絲頭。一溪春水關何事,皺作風前萬疊愁。壬寅孟冬中浣禦筆。寄所托。”
皇帝說,“寄所托,是我瑪法的私印。但宮中不存,應當陪祔山陵。”
他順着那隻小蜻蜓,擡眼就看見她若有所思。秋日晴光朗照,窗棂上、卷帙中積攢的灰塵翻湧撲騰,似乎也能用氣味勾起幾分從前。
她問,“蜻蜓夏時常有,為何在孟冬作畫?”
皇帝答,“瑪法留下的詩畫,阿瑪在時曾讓人編訂成冊。蜻蜓、臘梅、冬雪,皆常為題詠。每逢冬至、元旦開筆,總有禦詩。我觀聖訓實錄,天生四時,鬥柄所移。瑪法的詩中常詠北鬥,君王不違四時,賞罰刑赦,教化天下,想必也是瑪法一生的寄托。”
連朝卻笑了,“冬天畫蜻蜓,是在等春夏。隆冬太過漫長,總得有些指望。”
皇帝從他的印鑒匣裡找出枚壽山石的章,捧給她看,“這是我阿瑪的。”
她認真去看印玺上的字。
因是反的,認得艱難,幾乎是拖起音調,“常——懷——素?”
“但願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桑麻有時,無凍餒餓殍,保全天下家庭不至離散,都有蓋頂屋廬,順應四時耕作,這是先帝一生所期。”
連朝笑了笑,将那方印鑒放歸原處,看見皇帝赤忱的眼,順應問,“那您呢?您的印文是什麼?”
皇帝說,“我先前并沒有,不知道刻什麼,如今知道了。當是——無非新。”
“群籁雖參差,适我無非新?”
“讀過王右軍的詩。”
她便不說話了。
皇帝坦然道,“我接阿瑪遺命,登臨大寶。仁宗皇帝運籌果決,初年便掃清朝堂積弊,廣用天下英傑,愛民深切。先帝肅明法度,世遵成憲,嚴懲貪腐,尤倡廉明。至于朕,”
皇帝頓了頓,“我不知何為,不敢超蹈先賢。萬物參差,我便時時以探新求新之心,不忽不疲,不拘陳定。但願百年之後,能無愧厚養我的河山千萬。”
連朝自然附和應承,“萬歲爺大志。”
皇帝原本慷慨的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鄙夷,“朕沒有大痣。”
連朝笑着說,“今日受萬歲爺的教誨,奴才感動五内,那些鄙薄的精神也為之一振。萬歲爺放心,以後奴才要是還能僥幸寫些什麼,筆下的君王,定然如萬歲爺一般,聖明燭照,高大偉岸!”
皇帝皺着眉打量她,“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連朝捧着心口,閉上眼睛,一臉仰慕,“像敬仰萬歲爺的小民。”
皇帝說不是,“像個曠世大奸臣。”
她抽了抽嘴角,也不裝,也不演,又恢複了素日常有的沉靜神色,仿佛剛剛聽到的,不過是街頭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子兒的吹噓。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冷靜的,他蓦地歎了口氣,心頭盼望的洶湧乍然平息,一成不變的隻有照進來的陽光,還能隐約聽見幾聲鴉啼。
連朝知道不能得罪狠了,把畫卷到底,系好了收回原處,複問,“那您想用什麼石頭來刻呢?壽山?田黃?青田?”
皇帝閑閑擺弄着案頭的各式石料,似乎并無心情回答她的問題,“喜歡什麼寶石?”
她還是不明喜怒,列舉出長串的名字任他挑選,“藍寶?紅寶?珍珠?翡翠?碧玺?貓兒眼?瑪瑙?八寶?青金石?珊瑚?琉璃?這些都太小太脆,刻不成章的。”
皇帝望着她,目光深邃,如沉潭寒淵,“朕說與你,問的也是你。”
連朝果真想了想,“奴才喜歡青金石。”
“色相如天。你是想讓誰升天。”
連朝洩氣,“萬歲爺,您對奴才有偏見。奴才頂頂喜歡金子,喜歡紅藍寶,喜歡透綠的翡翠珠子,暢想妝奁裡能有奇珍異寶,眼前不過幾隻拆簪舊花兒,光肖想無用,嘴上誰不會望好的,落到實處才是真好。所以奴才喜歡青金石,有藍寶的藍,有金子的金,變化無端,星麗于天,不必強求事事萬全,能做一分,是一分,能有一點,即是一點。”
皇帝沉吟着,揚聲喚:“趙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