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有良答應下,偷偷觑皇帝臉色,還是那樣寡淡的表情,四平八穩,看不出什麼。他還想再看,皇帝的眼風已經掃過來,冷聲笑了一下,“齋戒講究心平氣和,你跟誰練起察言觀色的本事來了?”
趙有良連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茶膳房的進素饽饽來了,奴才愚笨,想請萬歲爺示下,進一些嗎?”
皇帝說不必,“挑了一整天,眼睛看累了。歇下吧。”
趙有良應倒“是”,卻性幾步退出去,擺擺手讓捧饽饽的宮女們退下。大總管總覺得雖然一切很順序,卻處處透露着不順序,剛擡起頭想在天幕上找找月亮,那不争氣的徒弟帶着他的氣死風,急匆匆來“氣死他”了。
趙有良耷拉下臉,壓低聲音呵斥常泰,“你小子會飛?不是讓你在養心殿當好差,你來這做什麼來了!”
常泰氣喘籲籲,話都說得斷續,“出了事兒……慎刑司……”
趙有良不以為然,問他,“出了事兒?是老主子有事兒?宗室們打起來了?鬧起來了?還是先帝爺打陵裡站起來了?”
常泰都被他貧懵了,“不是……那還沒恁麼嚴重。”
趙有良很不耐煩,“不是就滾!主子爺在齋戒,諸事不理,已經歇下。規矩道理你不是剛進宮的毛頭小子,不用我再教你?你要是還這麼沒規矩,自己個兒去劉師傅那裡再淨一回,你就清白得很!”
常泰無聲往裡頭觑了一眼,果真見簾子窸窸窣窣地放下來,禦用明黃紗簾,把燭火都透成了朦胧色。裡間燈漸次滅了,那零星兩點顯得格外遙遠,恰似紫禁城晚風吹過的漫漫長夜。
這是皇帝已經歇下的信号,常泰抿起嘴,也随趙有良守在外邊,等裡頭的人退出來,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社,土地之神,稷,五谷之長。
八月上巳祭社稷是大祀,須得皇帝親臨。不同秋分夕月的藍色朝袍,祭社稷以明黃色通肩龍柿蒂紋,通膝龍紋,附以披領。一日勞頓下來,在具服殿換過衣裳,由衆人簇擁着先往慈甯宮問安,陪太後說了好一會子話,回養心殿時,日頭西偏,天又快黑了。
司衣的宮人替皇帝更衣,家常還是穿素色的袍子。馬蹄袖挽得利索,尚茶的來敬茶,皇帝無意往門口望了一眼,嘴上說,“擱着吧。”
倒沒什麼大事,幾日攢下來的折子,重要的已經批走了,留下的都是請安折。此時才有功夫坐下來喝一口茶,甘甜的茶水入喉,他又朝殿外望一眼,果真有人來,皇帝笑着擱盞,卻是常泰進來掃袖子請安,回道,“主子爺,貴主子來了。”
循貴妃今日穿了一件品月色的雙挽襯衣,包頭髻畔綴了隻顫巍巍的累絲鳳步搖,穩穩當當在皇帝跟前行禮,皇帝道,“起來吧。”
貴妃卻不敢坐,太監搬杌子來給她坐,她也辭了,隻說,“萬歲爺一日操勞,奴才此時冒昧打擾,當真是不懂事,隻是事涉禦前的人,奴才不敢輕易發落,才鬥膽來讨萬歲爺的示下。”
皇帝說,“你親自來,必然是要緊的事。無妨,坐着說。”
貴妃“嗳”了一聲,半推半就在椅子上坐了,揚聲喚,“張存壽。”
張存壽便打千兒向皇帝回話,“奴才給主子爺請安。初二的時候,宮女們在神武門見家人。禦前司衣的宮女慶姐,偷東珠嵌在鞋面上,拿主子的東西給自己掙體面。禦前宮女連朝,偷拿進上的藍寶石、金珠子,替到宮中賞的絨花簪子上。經奴才督辦審理,連朝已承認東珠也是她偷的,由于膽小怕事,不敢放在身邊,才送給慶姐。二人都認罪,主子爺,按祖宗家法,宮女子偷盜宮中财務,私相授受,理應杖三十,逐出宮去,永不複用。奴才張存壽,請主子爺示下。”
皇帝安靜地聽張太監說完,容色如常,仿佛是在聽一件小事。衆人皆等皇帝發話,屏息凝神,一時東暖閣内陷入徹底的寂靜,明窗外太陽一分分西落,烏鴉帶着一陣風兒輕輕扇動翅膀,太陽就徹底落到山下面去了。
皇帝似有出神,輕飄飄地問,“這樣的小事,既已塵埃落定,俱認罪認罰,還鬧到朕跟前,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