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不過片刻,角門裡慢慢地走出個太監,連朝看定,連忙迎上去,試探着叫了一聲“福谙達?”
有福醒過神,将她看了看,笑着說,“我不認得姑娘。”
連朝說,“慶姐,我是她朋友。多謝谙達在禦前說情,免她去辛者庫受苦。請谙達受我一拜。”
有福仔細地看着她。
五十餘歲的人,目光微有混濁之意,總歸還是明亮的。他褪去臉上原有的謙卑,腰杆因為常年佝偻難以挺直,卻放眼,又回頭看了看這養心殿。
他前言不搭後語,“認識小翠麼?”
連朝心念微動,低眉搖頭,“不認得。但是宮中叫小翠的人很多。谙達問哪一位。”
有福哈哈大笑,“是啊,宮裡永遠不缺叫小翠的人。我如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也在這裡伺候,轉眼都離開好多年了,牆、柱子,還是舊模樣,要是在外頭家裡,三年五載的,人事一變更,早就什麼都沒了。”
有福溫和地看着她,“姑娘就當我是報恩吧。”
連朝輕輕問,“報恩?”
有福驕傲地說是啊,“報一位小翠姑娘的恩。她與你的朋友一樣,都是衣帽上的。她還有個朋友叫綿綿,是茶水上的。有年冬天很冷,我伺候仁宗爺回來,是小翠給我一杯熱茶,那滋味,我得記着一輩子!”
他的帽子兩側,黑發混着白發,一起在夜色中郁蔥。
“打她們出宮,好多年沒見着,也沒什麼音信。萬歲爺想見見舊人,小太監熬巴成了老太監,想報恩是報不了啦,能成全眼下的你們,不白費我回來一遭。”
知己猶未報,鬓毛飒已蒼。
連朝再無言,屈膝行了個深深的蹲安,有福擺手讓她快起來,随口問,“姑娘一直在養心殿當差麼?”
連朝說不是,“打先兒在慈甯花園。”
有福“噢”了聲,似乎陷入良久的沉思,末了說,“姑娘的禮,我受不起。慈甯花園是個好地方,至今仍有餘福。姑娘一生有福有壽,如意平安。”
在斜風中,小太監遞來一盞氣死風,引老太監慢慢地往北邊走,沿着這條長街,南邊是慈甯花園方向,再往前走可以到十八槐,北邊是西六宮,繞過禦花園,可以從神武門出宮。
連朝覺得心頭翻湧,許多事湧上心頭,卻一時無從想起。輝煌的養心殿為眼前的道路撐開半邊光亮,另一頭則暗暗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人走在道上,就好像走在生與死,陰與陽之間。
她似乎貪戀那點子溫暖,又或許因為今日已走了太久,太累,靠着高高的宮牆,喘了口氣,便覺得眼前一片混沌的漆黑,無人幫扶,撐着牆根兒,換一口氣,慢慢地走回去。
日光刺眼,紫禁城的秋天常逢太陽,是很好的景緻。連朝迷迷糊糊醒來時,邊上的瑞兒正在做針線,連低矮的榻榻裡都充盈着陽光,漂浮起灰塵,猶覺死而複生,金秋可愛。
瑞兒抿嘴,把針線放在一邊,起身給她倒水,“你醒了。吓壞人了!回來倒頭就睡,這麼久。禦前的福谙達讓人叫了太醫來,還好沒大礙,就是餓着累着,養幾日就好。”
說着把她扶将起來,按住她的手,“容我喂你吧。”
連朝溫順地抿了幾口水,肚子咕咕叫了下,十分赧然,吞水下去才緩和一些,瑞兒說,“真是餓着了。有沒有很想吃的,我替你端來。”又歎口氣,“慎刑司受了苦了。”
連朝道,“咱們都從慎刑司走了一遍,姐姐也辛苦。”
她頓了頓,望向慶姐的鋪位,瑞兒也看過去,“已上園子去,東西都收走了。她不放心你,給你留了好些東西,雙巧都替你收在櫃子裡。雙巧也在值,拜中堂來請安,萬歲爺賞飯,熱鬧得很。今兒就我閑,想吃什麼,我來伏侍你。”
連朝其實很想吃一碗熱熱的米粥,什麼都不用加,忽然饞得很。卻想已過午晌,又是君臣相宴,哪裡好煩人細細煮什麼米粥?便笑着說,“有什麼吃什麼,辛苦姐姐走一趟。我真是餓。”
瑞兒說好,把笸籮拿下炕,整理過袍子上的褶皺,笑盈盈說,“等一等。”便扭身出門,往膳房去了。
困意又上來,累壞了的人睡不夠。屋子裡偏隻有她一個人。連朝伏在軟枕上往外頭看,透過紗窗,隐約能看見一痕瓦藍的天,閉上眼,興許還能聽見樹葉沙沙的聲響。
這令人想起幼時随祖母在南方過的秋天。
天氣的轉變往往在幾陣急雨之間,等枝葉間的蟬鳴不斷拉長,拉長得斷斷續續,歇斯底裡,紛紛黃葉仍風雨,冗長的夏天,就這般迅疾無聲地流過去。
手上紅腫未消,打得狠的地方破了皮,隻能搭在床沿。她便側身伏在炕上,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頭腦昏昏。忽而聽見極輕的靴聲,挺括衣袍的窸窣聲,手心便覺得涼絲絲的,安撫着内裡高腫的燥郁。
她輕輕睜開眼,看清楚是誰,就要縮回手,皇帝卻将她指尖虛攥住,挑棒輕輕一壓,她不由“嘶”了一聲,他卻眉目平和,沉聲說,“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