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打開食盒,一層一層拿出來,“真新奇。我往茶膳房去,原以為都是些油膩葷腥的大菜,正愁拿些什麼給你好。誰想到他們正煨着玉粳米粥,說早晨萬歲爺點名要進,不知怎的又撤下來,我想着你會愛吃清淡的,給你弄了一盅,還有些醬菜呀、小饅首,你配着吃。”
連朝輕輕道謝,那米粥香得勾人,瑞兒笑着取調羹,一口一口喂她吃,倒教她赧然,“偏勞姐姐,我自己也能吃。”
瑞兒說,“都已經成這樣,千萬别逞能。我素日不愛說話,咱們四個好一場,我心裡卻明白。笨嘴拙舌,不像她們熱鬧,能用着我的時候,互相幫襯,這是應該的。”
連朝又道謝,粥喝了一碗,又勸瑞兒自己也嘗一碗,瑞兒說什麼也不肯,“你病着,我還分你的吃食,這叫什麼?”
連朝便說,“我嘗着覺得鹹了,這會子口幹,想喝水。姐姐你試試,是不是鹹了。還是我病着,把味道都病壞了?”
瑞兒這才将信将疑吃了一勺,連朝溫和地笑道,“禦田米進上難得,今日托姐姐的運氣,我也能吃上一碗,已經很足夠了。姐姐為我折騰半日,很是勞碌,請也吃一些吧。”
她不欲再往此上糾結,順勢問她别的,“我剛才就看見你針線做了一半兒,花樣子很新奇,姐姐做什麼呢?”
瑞兒“噢”了一聲,将那笸籮端過來給她看。對着天光,真是頂小帽子。
她心念動了動,卻聽瑞兒道,“儲秀宮靜主子身邊的使喚丫頭小朵兒,是我選進來時候一間屋子裡說話的。靜嫔主子養了隻京巴,這幾日不曉得起什麼興,要給京巴爺爺做頂官帽子。她輩分小,被姑姑們把活分下來,拆了改,改了拆,怎麼做都不如意。我想我閑着幫她做一個,就當打發時間了。”
瑞兒看她表情奇怪,像是想起什麼,想笑又笑不出來,末了卻變成又愧疚又繃着嘴角的笑,十分好奇,“怎麼了?”
連朝說沒什麼,卻無端想起皇帝那張臉,頭上頂着個小小的京巴帽子,偏生還是一本正經,十分生氣又略帶三分疑惑地問她,“你不是還在寫什麼神君萬歲爺,寫糊塗了吧!”
忽然一激靈,也顧不上疼,用手背往榻榻靠牆的夾層探了探,之前藏書的位子空落落的,她瞬間便醍醐灌頂。
于是咬着牙說 ,“京巴爺爺當真是屬狗的,一眼就相中了這頂帽子,配!太配了。”
對瑞兒笑,“姐姐把樣子借我抄抄吧,我剛好也要做頂帽子。就做個一模一樣的,才算物歸原主,全始全終。”
皇帝不知為何,連嗽了兩聲,趙有良連忙敬茶,皇帝卻沒理會,将頭偏過去,繼續由尚衣的宮人服侍更衣。
過了午晌,下午要往慈甯宮陪太後看戲。趙有良給領頭的宮女使個顔色,意思是小心着伺候,便耷拉下頭,無聲無息地退出東暖閣。
常泰在外頭候着,趙有良看着他就來氣,常泰樂孜孜湊上來熱乎地叫了句師父,“您吉祥!”
“吉祥你個大頭菜!”
趙有良瞪他一眼,捏起調子幽幽歎了口氣,“你伺候得好,你進去伺候吧。主子爺如今是不待見我了,明兒咱們換個過,我的帽子你來戴,好也不好?”
常泰連忙賠笑說,“咱們要是一群猴子,谙達您就是猴兒裡的大王,哪裡敢造次了您去。想是将将拜中堂來過,惹了主子的晦氣,過會子就好了。”
趙有良冷笑一聲,“已好了。又不好了。我問過昨兒上夜的全兒,聽響動睡得不安,夜裡叫茶叫了幾次,壓火呢。”
常泰跟着附和,“是前朝的事兒,讓主子爺不痛快,氣着了?”
趙有良壓低聲音,“沒眼色的蠢東西!你幾時見過萬歲爺因為前朝不痛快?再不痛快的事兒,在怹老人家心裡一過,也順溜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你沒留神,是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拿出來說嘴。萬歲爺最忌諱内廷與外朝糾葛,早晚太平的,那老拜非要提一嘴先帝爺時候選進來學規矩女子的去處——”
常泰咋舌,“連姑娘?”
趙有良說可不是麼,“她先前兒犯錯,往慎刑司走一場,如今倒成了萬幸了。說沒犯錯的都好好兒仍舊學規矩,犯了錯的才充到禦前來伺候,都是官家的格格,不算辱沒,才把這事給翻了篇。”
常泰聽得一愣一愣的,欲要把前因後果再回思一遍,他師傅已經闆着臉,在他帽子檐狠狠地敲了記響的,“記住了!少言多思!今兒我教你最後一回,往後要自己會想。我是一肚子委屈,沒人說。便宜你聽來,管住你的嘴,那一位的事,我勸你也别管了。不是咱們煞得住的,别連帶自己吃挂落,仙人鬥法你遭殃,你就回家哭你娘去吧!”
常泰點頭哈腰,“嗳,嗳。我帶師父受累,往後再不敢了。”
趙有良招招手,讓福保過來問法駕備得如何,間隙裡對常泰說,“進去伺候吧,要出來給個信,我在外頭。”
等聖駕被簇擁着出養心門,過長街往慈甯宮,天頂上的太陽正是最烈的時候。雖然經過了幾場秋雨,該熱起來的時候也不含糊。皇帝下辇,越過慈甯門,大廣場上的地磚被照得刺眼。幾個宮女正由烏嬷嬷帶着,張羅着要給花房新進的各色菊花裝天棚。
太後在西暖閣窗下坐着,皇帝轉進去掃袖子問安,老太太才坐直身子叫起來,看形容不大高興。
皇帝在另一邊炕上坐下,斟酌着賠笑道,“額捏順遂安康。兒子昨日見了承德園子裡的人,已收拾得很妥當了。初八日就出門,咱們今年在熱河過中秋。松鶴齋敞亮開闊,曆來為太後所居,額捏若喜歡,兒子就讓人照您起居習慣,把屋子添好,若是有别的中意之處,兒子立時叫人傳話過去,照着規制布置,一切以額捏舒适暢快為宜。”
似乎想起舊事,素來看得開的太後也微微歎了口氣,說很不必麻煩,“往年随駕去熱河,我都住在瑩心堂,你少時常在前邊靜寄山房讀書。如今在紫禁城裡雖然搬了家,熱河用慣了的物件,隻怕還收在原處。挪到慈甯宮,屋子這麼大,我住着心慌。松鶴齋是仁宗爺奉養祖母的地方,打昭慈太皇太後過身,長久沒人居住,我不必驚擾,就住在原處好。”
皇帝颔首稱是,“那兒子着人安排。不如今年賞月就擺在月色江聲,還跟從前一樣,兒子奉額捏高樂。”
太後托着盅子喝口茶,這才徐徐道,“人移物換,能保全者少。守舊求穩,立事欲新。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得很多,但是我的兒,你用前朝的一點子不稱手段的法子,擺弄後宮的婦人,實在不可稱善,也不可稱為仁。”
皇帝站起來,垂手恭聽母訓。趙有良有眼色,示意屋子裡一幹伺候的人都出去了。
皇帝方道,“兒子予循貴妃攝六宮事之權,于情于理都不該幹涉。隻是事發于禦前,内廷宮人侍上,兒子既享之,則有庇佑之責任。不得不權衡是非,勿使一人寒心,覺得天家薄恩寡義。”
太後悠悠地歎口氣,“整個紫禁城,你為主,她為仆。可在後宮,一日無皇後,貴妃便是主,餘下即為仆。皇帝貿然插手後宮之事,居中調停,隻會讓衆人覺得,貴妃失德,難以信服,才分了前朝的聖心。你不痛快她行事,沒什麼。放開流言,壞了後宮的規矩尺度,往後生的亂,就多了。”
年輕的帝王唇角微微上揚,生來即是如此,他的聲音冷靜,雖然眉眼溫和,若是長久凝望,便能察覺出他的笑與好從來都是池面上的浮冰。
皇帝如同叙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額捏如今貴為太後,不必再似做妃子時那般謹慎。兒子承膺宗命,即位為君。再不是享國之初,與衆臣分天下的朝廷。文武臣工,是因為他們對江山社稷有用,當得好兒子的奴才,才有資格站在朝堂。後宮亦是如此,有能則當,無能則退。如若還要猶豫不定,忌憚家世,殚精竭慮做成個贅婿,來做什麼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