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蟬縱有滿腔冤情要訴,待看見這陣仗之後,也不禁感到心裡發怵,不敢開口了。
旋即被罩上黑布頭套,押送上了囚車。
忽而頭頂轟隆一聲巨響——
一道閃電自天際斬下,硬生生劈開了烏黑的天幕,炸亮整個長街。
而後狂風怒作,暴雨傾盆,以吞江傾世之态席卷着雲都的夜。
宋蟬的衣衫瞬間便濕透了。
囚車行駛速度極快,像是要與追赢這場暴雨,不要命似地向前飛馳,宋蟬渾身骨頭要被颠得散架。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才在城郊一處隐秘的私獄前停下。
宋蟬被兩名粗壯的兵卒押送進去,甬道狹長陰暗,深得望不見盡頭。
兩側石壁上點着幾盞微弱的油燈,在牆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影,為這陰暗的空間平添幾分詭谲與不安。
她的目光掠過兩側的牢房,裡面關滿不同年齡的男犯。
他們蜷縮在角落中,雙眼空洞無神,一聲聲痛苦的哀嚎萦繞在耳邊,似潮水湧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身側兵卒神情冷淡,不斷催促迫着她前行。
一直走到甬道最盡頭,幾人才在一個更為隐匿的房間前停下來。
為首的獄卒開了門,連推帶攘地把人抛進去。
直到門外腳步聲漸遠,宋蟬才從枯草堆上掙紮起身,纖白指腕沁已透出道道紅淤,刺眼地恍如雪地上的梅色。
屋裡已經關着三四名女犯。
與外頭那些男犯不同,她們穿着繡工精緻的華衣,臉上也不見傷痕。隻是鬓發稍有淩亂,紅腫的眼底透出幾分疲态。
幾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态,并排圍站在宋蟬面前,如同立起一道高大的山屏。
“她就是那個私生女?”其中最年輕的小娘子率先開口。
十五六歲的姑娘總是習慣暗自比較,小娘子似野狼檢閱獵物般打量着宋蟬。
原是乍一看并不打眼的姿貌,仔細端詳竟是别有洞天——
雖未着粉黛,衣衫樸素,卻生得天然動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澄澈瑩潔,過目不忘。
被雨水浸濕的衣衫下,體态纖緻,細腰真可謂不盈一握,令人心神一蕩。
似乎覺得落了下風,小娘子不屑地努了嘴。
“聽說她是在花月樓裡養大的,也不知身上幹不幹淨,可别有髒病染了我們。”
宋蟬不愛與人争辯,但這話實在刺耳,忍不住出聲反駁。
“看諸位穿着應當都是有身份的人,說話也該體面些才是。”
小娘子怒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和我頂嘴!”
說罷便要上前撕扯,卻被身側那名氣質雍容的婦人攔下。
“莫要多生事端。”
她意味深長地望向宋蟬:“這麼大的一樁案子,若她身份屬實,自然也逃不掉的。”
宋蟬想追問下去,奈何已力不從心。
于是索性靠在牢房門邊坐下,任那小娘子怎麼動靜,她都不再過問。
她實在太累了。
夜漸深了,牢房裡一片沉寂。除了窗外不絕的雷雨聲,便隻剩下衆人熟睡的呼吸聲。
宋蟬卻怎麼也睡不着。
變故面前,她其實并不恐懼。什麼私生女,什麼大案?這些都與她何幹?
她隻是花月樓裡憑手藝生存的雜使丫頭,想是那些兵卒認錯了人,待辨清之後,總要放她出去的。
可明日一早,北街胭脂坊的李掌櫃要來取香樣了。
若是生意談妥了,她就能成胭脂坊的供香商,長線的買賣比散客生意賺錢多了。
夠她贖出身契,恢複良籍,也足夠她和呂蔚下半輩子的好生活。
可若明早交不了香樣,一切都将淪為泡影,也不知呂蔚能否找到香樣按時送去?
更不知他現在傷勢如何?在外面又該有多着急?
思及呂蔚,萬般愁緒湧上心頭。
分明這次離平穩幸福的日子隻差一步,卻還是未能如願,似乎她總是不被命運眷顧的那個。
宋蟬歎了口氣,頹然倚在門邊,摩挲着手中玉簪,心底無限酸楚。
*
翌日清早,一衆兵卒破開大門,将屋内一行女眷帶走。
宋蟬不知要被帶往何處,隻安分跟着衆人行走在幽暗甬道中。
随着一道沉重的鐵門緩緩開啟,一股混雜着黴濕、血腥與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
昨日還氣焰高傲的小娘子,此刻竟忍不住狼狽嚎哭起來。
跪倒在地上,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向前行,嘴裡連聲念着“我不想死”,惹得其餘幾個婦人也跟着啜泣起來。
雖不知這些人犯了什麼大案,但此刻身處其中,宋蟬也不免感到害怕。
此情此景下,她也隻得安慰自己——終歸她隻是無辜被牽連的,判官大人定會還她的清白。
堂内已經跪滿了男女老少幾十人,皆垂眉喪氣,神情戚戚。
宋蟬與那幾名女眷被安置在最前列,擡眼便能看見前庭。
庭上未懸旗幟,僅有一台黃梨木桌并官帽椅空置擺立,卻不見主吏身影。
啜泣聲中,跪在宋蟬斜前方的中年男子,忽而憤然起身。
“此案理應交由三司處置!緣何将我全家困在這私獄問審?豈非要屈打成招!”
“家主說的對!”
衆人躁動起來,潛伏許久的怨氣磅礴待發,兵卒不自覺握緊了手中的劍柄,随時準備出鞘。
禍起之際,一道清冽疏離的男聲自門外驟然響起。
“沈侍郎,當心禍從口出。”
聲線清朗克制,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透着駭人的寒氣。
所有人瞬間噤了聲,滿堂重新陷入死一般的緘靜。
烏壓壓的人影中,唯有宋蟬擡起頭,循聲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