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湛沒有屏退侍從,也并不急于盤問,隻是緩步走到盥台旁,慢條斯理地洗淨雙手。
沉默的氣壓像一把無形的劍,懸在宋蟬頭上,不知何時會突然落下。
她局促地站在角落的銀屏旁,屏息等待,卻也不敢催促。
不到一刻鐘,侍者已将盥盆裡的水換了三次。
陸湛神情閑适,動作從容,似乎全然忘了屋内還有一人在等待。
屋内溫暖而馨香,銀碳堆積出的适宜溫度,像一雙溫暖柔軟的手,讓宋蟬連日緊繃的精神,逐漸松懈下來。
她這才有餘力關注到自己的狀況。
接連兩日陰冷潮濕的環境,引得膝蓋舊傷又複犯了。
寒濕凝積在膝骨裡,像千百隻細針不斷錐刺,痛到最後隻覺得雙腿麻木,就快要站不住了。
身形不由得一晃,順手扶住身側窗台以作支撐。卻下意識看向陸湛,生怕不适宜的舉動惹得他不快。
好在陸湛正專注拭去手上水漬,并沒有察覺。
宋蟬松了口氣。
很适時的,陸湛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
“适才你當庭高呼有冤,如今本官在此,你盡可訴說你的冤屈了。”
宋蟬跪伏在地,向陸湛行了一禮,恭敬回道:“陸大人,民女宋氏一向安分守己,從未犯過事。哪知昨天夜裡,屋裡忽然闖進來幾個兵爺……”
話還沒說完,就被陸湛打斷。
“宋蟬。”
斬釘截鐵的語氣,是肯定,而非質問。
宋蟬怔然擡眼,原本準備好的陳辭都被攔了回去。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陸湛淡掃一眼地上伏身的女子,接着說道:“外人都以為,你自幼失恃失怙,從記事起就在花月樓裡做雜活謀生,是個可憐的孤女。”
“可據本官所知,這一切都是假的。”
宋蟬怔然擡眼,聽着陸湛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來。
陸湛說,當年的沈知培不過白衣書生,進鄉趕考途徑上京,與花月樓裡的名伶有過一段露水之情。
名伶真心相付,奈何沈知培到底是個自古薄情的讀書人,待他一舉成名,便忘了之前的承諾,轉而另攀高枝,與名門嫡女結了親。
而宋蟬,便是那個沈知培被遺忘在花月樓裡的私生女——
宋蟬想要辯解些什麼,可就像有雙大手緊緊掐住她的喉嚨,她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陸湛在說什麼?她越聽越覺得陌生,仿佛陸湛隻是在說戲本子裡的故事,與她并無相幹。
這些年她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也努力尋找過父母的蹤迹,可都無功而返。
誰想到今日忽然有個陌生人告訴她,她的父親尚在人世的,隻是不願認她。
話若隻說到這裡也就罷了,哪知陸湛接下來的話,更如一記重拳砸在宋蟬心口。
“多年後,沈知培身在廟堂,正愁升官無望,忽然到想起了你。”
“花月樓不乏官吏權貴往來,是最容易獲取信息的地方。沈知培将你安插在此地,讓你做他的耳目,為他所用。”
“并非如此!”
簡直是無稽之談——宋蟬忍無可忍,下意識出聲打斷。
陸湛沉冷的眼神掃過來,激得宋蟬陡然清醒,壓低了聲音。
“就算真如大人所說,民女也是今日才從大人這裡得知這些,絕無可能在花月樓裡為沈侍郎辦事!”
陸湛冷笑了一聲。
“我也不瞞你。于本官而言,你身份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他緩步走到宋蟬面前。
“沈家的案子,已成定局,你也是。”
欲成事者,怎會在意一粒草芥的死活?他在意的不過是這樁案子能否為他在功績錄添上一筆。
陸湛自高而下地看着宋蟬的反應,如同觀察草籠裡困鬥的一隻蟀蟲。
原本跪伏在地的宋蟬忽然擡起頭,明澈的眼底瞬間盈滿了淚。
陸湛這才真正注意到她的容貌。
最多稱得上清麗。
就像山谷間的一支幽蘭,雖有幾分動人,但隻要有心尋找,總能在山野裡找到幾支相似的。
不過這樣的樣貌在花月樓裡已算上乘,若非是有靠山,恐怕早就淪為權貴的玩寵,怎能安逸地當一個雜使丫頭?
陸湛更加肯定,絕不是冤枉了她。
接下來,應該是示弱乞饒,求他放過她——
陸湛很愛欣賞這樣的情景。
即便再好的皮囊,在生死面前,都要變得卑憐不堪。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反應。
可宋蟬仍然隻是那樣看着他。
“這不公平。”
“公平?你拿什麼與本官談公平?”
他掃視着她的面容。
被淚水打濕的眼睫忍不住地顫動,鼻息間透出勉力強壓的、微不可察的泣音。
水汽已盈滿眼眶,可她甯願忍到眼底泣紅,都不願讓那滴淚落下。
陸湛心中一凜,忽而覺得興緻缺缺。
“逐川,把她帶走。”
他不喜歡看見這樣甯折不屈的姿态,也絕不會允許這樣的眼神出現在他的面前。
陸湛轉身就欲離開。
臨近門前時,身後傳來宋蟬的聲音。
“大人!我知道三司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