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邊盡是令人悚然的殺意。
“屬下無能,尚未查明。”以甯單膝抵地請罪,颔首道,“見是老夫人捎來的家書,便緊着捎回府了。”
甯展聞言鎖緊了眉。以甯口中的老夫人,乃甯展外祖母——汴亭元氏,即墨川王太後,元葉。
然則,元太後常是每月月初寄送信劄至嘉甯王宮,再經守衛呈遞其女——墨川墨氏,即嘉甯文懷王後,墨司琴。二十年來,未曾有變。現下不過月中,且是意外遞到青竹閣手上,墨川恐生變故。
甯展兀自琢磨着,拆信的動作不停。他草草擺了兩下手,道:“不怪你,起來回話。那刺客狡詐,我也未能及時把握更多線索。”
“是。”以甯拱手起身,探問道:“殿下,墨川那邊如何?”
甯展逐字通讀信函,道:“外祖母在宮中被下了禁。這信是外祖母拟筆,以伯父代書,再由墨川的青竹暗樁發來。依落款粗算,怕已禁足十日有餘。”
元太後大抵是憂心女兒身為嘉甯王後,既久困深宮,又左右為難,故将信函秘密寄往外孫掌權的青竹閣。暗樁散布七州,大隐朝市,或客棧酒館、茶樓戲園,抑或瓦舍高宅。
譬如甯府,即是嘉甯城内最大的青竹暗樁。因位置邊遠,外州傳回的消息通不會第一時間送到甯府,諸如此類要訊,須另着人加急通報。
方今恰逢甯展深陷細作風波,身為世子,親自前去兵部例行查驗,都照樣要吃閉門羹。元太後這番求援,無疑求到了泥菩薩身上。
甯展心下好笑,暗道什麼布防圖,這群小人分明是沖着他來。
幸而青竹閣這些天的奔波不算白忙,好歹确定了一條那細作最有可能選擇的逃脫線路。
“走。”甯展卷起桌上被圈畫得原樣莫辨的圖紙,收進左胸内袋,“去城郊一趟。”
“殿下。”以甯欲言又止地收好佩刀,提醒道:“眼下您似乎到哪兒都沒法通行。”
甯展抽手時不慎扯痛傷處,不由“嘶”地回縮。他早習慣了這種無法痊愈的病痛,對于此刻不經意的難捱自是一愣,也僅是一愣。
他恍然想起通緝畫報上有九分神似自己的人像被貼得滿城可見,哈哈道:“是了,堂堂嘉甯世子,現今也當上通敵求損的墨川細作了。”
偏就有人如此愚笨,确信那奸黨設計擱下、明晃晃将罪行盡數栽給甯展的拙劣物證。
抑或說,整個嘉甯王室真如流言所傳那般,背地将文懷王後與甯世子排斥在外。其中少有人惋惜,文懷王後與嘉甯善王之間堪稱情深如許,但二人的姻緣到底是昔日甯、墨兩州血戰十三年後,因聯姻議和所結。
母子二人終究被權門貴戚視作外人,時時提防着。
可畫像的效用顯然不盡其意,任由朝堂及宗族百般編排,甯州百姓并未因此抹黑各自心中完美無瑕的世子殿下。畢竟七州境内,除甯世子以外,恐怕再找不出另一位對放赈救災、體察民情、興修水利事事身體力行的貴人了。
依四方百姓所言,即是:“甯大殿下貴為王親,實為舉世無雙的賢士、明君!豈是那群無恥狗官可以攀誣的?”
旁人通敵興許是求榮,但嘉甯世子撇開自身修築多年的賢明高樓,而倒戈面上一派和諧、背地亂鬥不休的鄰家雞舍,可不就是求損嗎?
縱使甯展才望高雅,于舞象之年晉封少君,号曰“展淩”;嘉甯世子之位,也于三年前得以落定,又能何如?在人心惶惶、四處暗流湧動的時節,嘉甯王儲便是哪個阿貓阿狗都敢觊觎一二。
此種手段,他屢見不鮮。
甯展行至屋内,褪去素色外袍,裹上一身靛藍便服,再轉向屏風,撕下每日反複扮上的假臉,露出自己原本的容貌,最後以黑緞遮面,留得一雙桃花眸。他看着許久未打照面的銅鏡,猶豫片刻,終是取下了不屬于他這個年歲卻佩戴多年的玉冠,任由一束長發垂墜腦後。
世子幾步跨出房門,候在一旁的以甯似乎覺察到異樣,目光凝注。
甯展踏着蓮紋磚走向庭院的兵器架,恰瞥見遊廊上經過幾批神色慌忙的侍役,無一不是遠遠向他弓腰行過禮後,便抱着懷裡大堆淩亂的紙張往偏院趕去。
“出什麼事了?”他放慢腳步,背對以甯問道,“他們手裡拿的何物?”
“兵部前陣子貼的通緝令,這些天任人撕了大半,扔得街上遍地是。他們手裡拿的,正是屬下取回要燒毀的畫像。”以甯神情不屬,全憑自己平日述職正經八闆的狀态在答話。
甯展明白,以甯是看不過肖似他的畫像任人踩在腳下受辱,這才悉數收了運回甯府處理。
他私下向來不甚在意這些虛的,況且那張臉本也不是真容,于是道:“下回不必如此,撕便撕了。按理說,我還要多謝那位義士大勇出手。你上前與人交涉了麼,可曾叩問其人尊姓大名?”
“不曾。那人行事刁滑,一路撕一路跑,實在半點不像義士。”以甯隐隐有些不忿,“屬下今日并未蒙面,不便在城中疾行,恐讓兵部和禦史在這節骨眼上拿住錯、牽累殿下,隻得由那紅衣人逃去。”
“做好事不留名,如何不像義士?”甯展從鐵架上挑了柄自己近來使得最趁手的短劍,方才回頭疑惑地看着以甯,“為何不動?你被誰釘在那處了,還是不敢與本細作同行啊。”
以甯終于回過神來,快跑跟上,道:“殿下,您的臉......”
“哦,你也有年頭沒過見這張臉了。”甯展偏頭看他,似是輕閑調侃,“怕是要記不清了。”
“殿下一家人的面容,屬下當永志不忘。隻是,屬下有一事不解,為何......”
“為何蒙了這麼些年的皮相,今日給摘了?”甯展牽來快馬。他漫不經心踢開小道當中的碎石子,搭上以甯的肩膀打趣:“因為本君和那個惹了禍便慫着膽躲起身的細作,不可同日而語。”
以甯兀自住了嘴。他知道遠遠不止如此,但殿下或許一輩子也不願與人道這出個中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