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展揮退兩旁看茶送水的侍女,随着引路宮娥快步入殿,進門卻是歡聲笑語、母慈女孝的光景,懸了一路的心這才放下。
他拱手施禮,道:“兒子給母親問安”。
墨司琴這邊牽着遠遊歸來的女兒,那邊瞧着數日未見的兒子,手心手背的肉都在這兒了,樂不可言,擡手免了甯展的禮。
“母親說,不曾給哥哥做媒,更不曾要哪戶人家的姑娘與哥哥親近,那便是你有意欺瞞、替人遮掩!”甯思思揚臉道,“好一個未定親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兄長。”
看她立在母親身邊軒軒堪得的架勢,甯展當即了然,昨夜糊弄甯思思的話術業已一字不差過了母親的耳。
“為兄隻你一個妹妹,不向着你,卻向着誰?想是日來繁忙,”甯展這面哄勸,那面不着痕迹地與母親使了眼色,“嘴快講岔了。”
墨司琴神領,撫拍甯思思的手背,示意她暫且退下。
嘉甯小郡主的脾性,家喻戶曉。
執拗,且難纏。換言之,不達目的不罷休。
甯思思今日入宮,不僅是要請母親做主跟兄長讨說法,還打算将甯府那位尊卑莫識、不知會給他們一家人添多少麻煩的野路子直截趕出嘉甯城。然眼下尚未探出野路子的名姓,她卻情願聽從母親,提裙告退。
她生在俱是暗箭、不見明槍的嘉甯王室,同室操戈望不到頭,但從未将她這個對權術知之甚少的郡主卷入其中。
掌上之珠,榮華不盡。個别須她費心的事,不過鮮衣玉食、遊山玩水而已。
是以人人贊許高門貴女秀外慧中,獨愛誇她有福。她幼時對誰都笑,後來聽懂了,這就是說她傻。
可甯思思不傻。她明白什麼能庇護自己高枕無憂至今,也明白什麼時候該回避。
墨司琴眼底的溫情追着女兒走,直至甯思思随宮娥消失在窗外,方才收了視線。她握着腿上的手爐,關切道:“我聽聞,你有意将一位身分不明的江湖女子招入青竹閣?”
“是,母親。兒子探過她的身手,功夫不俗。衆隐士入閣前也大多是舉目無親的小人物,隻消确保其心不二,可為暗閣所用。”
墨司琴若有所思,道:“但阿甯與我所言,卻是這女子今日被五個拳腳平平之人傷得不輕,才勉強将五人放倒。最終還是阿甯出刀了結。”
甯展一聽便知以甯打的什麼主意,如實道:“兒子特意取了不甚趁手的器械與她,但關鍵還在于她存心藏着。初次交手,此人便可以同兒子打得有來有回。倘若鋒芒畢露,該是怎樣一把寶刀?”
對外,甯展是個斯斯文文的書袋子,因此要将以甯這般人盡皆知的利劍随時帶在身邊作掩飾。每逢遇刺,甯展輕易不會出手。
而文懷王後的寝宮,便是甯展十年來韬光養晦的地方。兒子有幾分能耐,無人比她這做母親的更清楚。
她雖不是練家子,但借好友的光,請托前朝太師兼百年将門出身的鎮國大将軍,為年僅七歲的甯展指點。
韓将軍待事嚴苛,不似滿口谄媚的嘉甯言官,對甯展自學的架子和招式渾不買賬,一頓棍棒糾錯。
臨了卻拍着甯展的肩,說:好小子。往後出息了,來接韓家軍的旗。
外姓人,接本家百年基業。無疑是莫大的認可。
如今甯展的武藝和眼界非昔能比,他所承認的功夫不俗之人,依墨司琴看,十分了得。
見母親不語,甯展補充道:“此人可畏,青竹閣不收,也斷不能任她去别處。”
墨司琴笑道:“你對那女子做了這許多盤算,還同你妹妹說是嘴快講岔了人?”
甯展一愣,磕巴道:“兒子......兒子隻是......”
“如此不矜細行,可不像你的作風啊。”
墨司琴瞧他耳廓飛紅,仿若重見年幼下了學便飛奔回宮,喜躍抃舞向娘親描繪夫子又在堂上講了哪些奇聞逸事的小兒郎,倍覺乖巧可親。
她不忍再發難,道:“你不日微服南下,此番進宮,可有與你父王拜别?”
嘉甯禮法嚴明,王親貴戚入宮,不論所為何事,理當首先向君王見安。
甯展垂眸半晌,平和道:“父王正與幾位老大人在議事廳商讨要務,兒子在殿外等候許久,猶未得召,便到母親這兒來了。”
“咳、咳咳......”墨司琴掩帕悶咳,話鋒一轉:“不過,展兒,倘來日果真有了心儀之人,你也該盡心把握良緣。旁的閑人雜事,自有母親擺平。”
甯展聞言語塞,颔首應下。他懇請母親保重身體,步行出宮,上了馬車回府。
日前官驿内,他分明試了甯佳與七八分的底,如甯佳與拿出那日的水準應敵,豈會由區區巡衛中傷至此?這點于他既已不是秘密,甯佳與又何故隐飾?
甯展忖量着今日種種入了神,不覺鮮血自兩臂袖口滴下。
進了甯府大門,他衣擺一圈泥土皆染了新紅,從馬車到寝屋,踏出條血路。
好在夜色深矣,陰雲密布。來往碌碌,若不停步,少有人留意慘案一般的庭院。
此種情形,馬虎倒能保命。
長年累月,甯府家丁換了一批又一批。
許多人氣運不佳,無意撞破主子不可言傳的大事,但沉得住氣。要麼當作沒瞧見,老實幹自己的活計;要麼在主子着手處置之前,伶俐收拾幹淨,管牢嘴巴就是。
至于沉不住氣的,即如此際丁零當啷摔了一地物什的侍茶丫鬟和廚子老嬷,前者捂眼驚叫,後者跌坐池邊。
甯佳與聽得屋外接連的響動,還以為哪位同道中人被嘉甯的條條框框壓壞了腦子,膽敢硬闖甯府行刺。
以她午後閑逛窺察加之夜探藏書閣所得,大緻能夠确認整座私宅就是一處青竹閣暗樁的猜想。府中打照面的人或是尋常家丁,或是青竹隐士。
那麼在此行刺且全身而退的勝算頂多兩成。
他人之手,未必值得聯。然他人之勢,不借白不借!
制伏一個必然失敗的刺客以表忠心,簡直百利無害。念及此,甯佳與翻出匣子,指頭濕了水,挖幾抹土就糊上臉頰,随後面色嚴峻地沿着血路往主屋趕,預備上演美救英雄的痛快戲碼。
她猛推房門,不出所料被刺客從裡頭上了闩。
庭院血迹斑斑,耽擱不起了。
若是甯展真死于那人之手,人家恐怕不會願意将這功績白贈與她作籌碼。
甯佳與起腳踹開房門,迎面果然橫來一把利刃,舉目卻是那位沉默寡言、行事粗厲,在青竹閣頗有地位的大高個。
以甯也定睛瞧,這不是那拳腳稀碎、滿口胡言,殺幾個慌腳雞還得他善後的女騙子嗎?
許是看出以甯難以掩飾的殺意,甯佳與好沒骨氣地舉手作降。
以甯握緊劍柄,頗有一劍封喉的意思,不防甯佳與猝然後仰遠了刃,迅速從他劍下鑽過。
她看見占了滿桌的藥瓶、紗布、光着血膀子的甯展、形狀各異急待處理的傷口,以及那張傳言中龍眉鳳目,卻是初次與她相見的嘉甯世子的臉。
甯佳與心下一涼,倉皇跑出屋子,帶上了門。
以甯擱置佩劍,接着給殿下撒藥,鄙夷道:“殿下,我沒看錯人。這女子根本不堪大用。”
話音未落多時,房門再度被人撞開。
甯佳與手中多了個小瓷瓶,面上慌亂已去。她直奔甯展,撥開封蓋,捏住瓶子,卻忽然停了動作。
思慮片刻,甯佳與将藥瓶遞給以甯,示意他替甯展上藥。
不等二人發問,她解釋道:“這是根治此病的藥,兩三日一用,用上小半載,再無大礙。我在......步溪,遇上位江湖醫士給貴人看診,便死乞白賴讨了一瓶來。”
眼見一邊以甯仍是疑心重重不肯用藥,一邊甯展上身傷處跟泉眼似的汩汩往外冒血,甯佳與有些急了:“趕緊的呀!我以性命起誓,對殿下絕無害處還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