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虛弱無力甯展聽了這番毒誓不禁嗤笑出聲。他看着甯佳與,卻對以甯說:“用罷。如有差池,她今生便要與我死在一處了。”
“這藥可是有價無市的稀罕物。”甯佳與翻了眼珠,“别不識好人心了。”
甯展難免狐疑:“既是你遊曆江湖、得來不易的奇藥,何故平白便宜了我?”
甯佳與答得爽快:“承蒙殿下厚愛。屬下既已入閣,便是殿下的人了。此番為主獻藥,何談無故?”
甯展在朝多年,諸如此類的逢迎沒少聽,即是側耳就能将對方僞心與否、虛言與否聽個大差不離,故對甯佳與的話一笑置之。
以甯得了令,不敢遲誤。往日甯展未能及時用藥以緻病發,也常是他幫着料理,不可謂不熟稔。
這病,是甯展自娘胎裡就帶着的,甯思思與墨司琴亦複如是。
甯佳與雖不了解甯展家中長輩的病況,但見過不少人患此名為怪血病的遺傳之症。
病症單一簡明:身上破皮見血的傷口隻能結痂,無法痊愈;發病時,輕則瘡口潰爛,重則血流不止,直至失血而亡。
坊間不乏緩解病症的藥物從景安杏林世家流向各地,甯展此前的藥方便是由此得來。
然若要徹底治愈怪血病,隻得服用那江湖遊醫煉就的奇藥。此藥确如甯佳與所言十分珍稀,蓋因江湖遊醫行蹤無定。
以甯并非沒去尋過奇藥,可江湖醫者于琛惠末年的兩州大戰期間途經墨川,慷慨為王室制藥後離開,至今再無音訊。
主從二人觀藥效立顯,都駭異不已,心中更疑忌甯佳與的來頭。
甯佳與以狐狸聞不得一屋子血腥,及擔心染紅自己皓白如雪的尾巴為由,起身告辭。甯展尚未言語,她一溜煙兒沒了影。
甯展低頭看着以甯為他包紮傷處,平和問道:“她今日動向如何?”
“午前在府裡四處閑逛,午膳後去了鬧市,在冰酪鋪子停留時間最長,買得冰酪,分給路邊乞兒。屬下截了一封她的飛鴿信,内容大緻是問師父安、稱自己一切順利,文末特注不必回信。此外,”以甯道,“便沒什麼了。”
“既如此,信不必替她發了。”甯展披上外袍,道:“我另交代的面膏和衣裳你可有一并買回?”
離了自己得心應手的差事,以甯心下沒底,半晌才憋出一句:“郡主從來隻要飛仙坊的衣裳,這好辦。可屬下哪知郡主殿下平日擦的什麼膏......什麼粉......問了郡主,便聽了一頓罵,說屬下分不清誰才是甯府的姑娘。那面膏自是丁點兒方向未授意于我......”
甯展撐着桌子直歎氣。他怎麼想的呢?竟為難一塊木頭去置辦姑娘家的精細物什。這是事兒沒給一人辦成,又給另一人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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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甯展二話不說敲開了廂房的門,催促甯佳與拾掇自己。
在甯府借宿兩晚,甯佳與皆是合衣而卧,無須更衣。她不明所以地勒緊腰帶,懶怠束發。
甯展見狀也不多勸,隻将那奇藥塞回她手裡,帶着她一路狂奔,叩響甯思思的房門。
甯思思起初還扯着褥子使勁堵耳裝死,最終不堪吵擾,爬起應門。
甯展笑容滿面地立在兩個睡眼惺忪的姑娘之間,隻頃刻,屋中涼意騰起,猶似冬寒。他率先清了清嗓子,卻惹得甯思思怒目瞵視。
甯展赫然鉗住甯佳與的腕子,把人拽至甯思思面前,道:“思思,這便是我尋與姑娘入府的緣由。得此藥,你便不必時時備着先前僅作緩釋怪血病的方子了。三日一用,抹上半年之餘,即可痊愈。”
甯思思不比甯展傷處之多,又皆是些兒時擦碰不慎留下的小口子。這麼一罐,放在甯展身上或許隻能支撐月餘,卻足夠甯思思用上一年半載了。
聞言,兩位姑娘都清醒了八九成。
一位樂醒。
世上真有此等奇藥,兄長果然還是最疼她!待瘢痕痊愈,夏日再不必裹個嚴實,那飛仙坊的奇衣新裙她也穿得。不!一會兒她就要去坊裡,将那現下最時興的樣式通通試個遍!
一位驚醒。
如此拐彎抹角的托辭,隻為博佳人一笑?甯佳與千算萬算,未算到這不近女色的嘉甯世子早已有了心儀之人?那她這以傾慕為名接近他的蠢貨,日後如何自處啊?早知,再不該動那徒擁虛名的美人計!
甯思思興緻盎然,小跑至妝台前,撥弄盒中高高疊起的金钗銀飾。甯展笑意盈盈跟上,拾起一支胡蝶式樣的就往甯思思發間簪。
瞧瞧。
瞧這一雙門當戶對的紅男綠女,這才是璧人。甯佳與不是不知趣的人,她端着手臂,慢步晃回廂房。
甯展似是未覺察甯佳與出了房門,隻顧追問心情大好的妹妹:“思思,桌上那些面膏可有缺的?你且說,店在何處,為兄晚些上街給你補齊了。”
“就在秋老伯那家冰酪鋪子邊上呀。哥哥看着買罷,”甯思思取下被胡亂簪上的發飾,一把将甯展送出屋外,“我還緊着洗漱梳妝呢。”
朝晖弄晴,春意空闊。
現下好就好在,時辰尚早。
甯展乘着馬車行至冰酪鋪前,道上僅是些拾掇攤位門店的小販。如此,無須大排長龍,也無須同“巧遇”的大人或大人家的千金、公子笑臉相與。
不好就在,時辰過早。
甯展把胭脂行掌櫃一個勁兒吹噓的面膏、面脂近乎買了個遍,那冰酪才将将備好物材,正待加工。他折回馬車内候着,盯着眼花缭亂的胭脂盒久了,氣上心頭。
他這是中的哪門子邪?一早抛開朝中庶務不管,蒙頭往令人窒息的水粉商行裡紮,挑揀這些莫名其妙的物什,還要為着還人情在此苦等。
甯展深深吸氣,盡力平複,門簾外冷不丁傳來老人家的低語:“公子久等。您要的含桃、梅子、甘蕉、牛乳冰酪,看看可有不對?”
以甯挑起簾子,甯展雙手接過食盒,颔首笑道:“沒有。多謝秋伯。”
門簾放下,馬車穩進。甯展挪開盒蓋往裡瞥,四種滋味各盛于木碗,沁人的果香混着清甜飄來。
隻嗅着,即若美味入了口。老招牌名副其實,無怪街上那群小人精都要奪去偷食。
跨過甯府門檻,甯展步履如飛,徑直往偏廳去。
他放眼一覽,院中仆從如期換了諸多新面孔。才得着件安心事,哪知他一腳踏進門扉大敞的廂房,迎面卻是梨花帶雨、臉頰依舊挂着塵土的甯佳與。
若說此景荒誕,那是沒瞧見甯佳與身後齊齊整整的包袱。
甯展麻利地撇了手中七大八小的禮盒,上前搶過那包袱,質問道:“與姑娘這是何意?先前無論如何都要入閣,可這入閣第一日,便想棄數千同僚而去?”
甯佳與抽泣不止,屢次試圖開口,均被自己零碎的嗚咽聲打斷。她撫去兩行清淚,面頰的土也抹掉些許,靡顔膩理的臉蛋兒漸漸可辨。
“殿下既心有所屬,何不趁早相告。”她低着頭,任淚珠盈睫,滑下面頰,滴落指尖,“殿下幾次三番聽在下自白而不作聲明......是好看姑娘家的笑話嗎?”
扪心自問,甯展從未動過看笑話的心思;作為男子,也不是甯佳與以為的那般得隴望蜀之人,卻莫名地在她面前提不起氣力嚴正駁斥。
甯展打開盒蓋,端出一盞梅子冰酪,到底沒能遞上去。他擔心那發苦的淚融進盞裡,連口碑載道的好滋味也失去效用。
“與姑娘許是誤會了。”甯展輕聲道,“思思是我妹妹。”
甯佳與卻埋頭擺手:“殿下無須多言,我都明白。男子都愛将心儀之人喚作‘妹妹’,待日後成了親,才是夫人、娘子......”
......
甯世子不是沒吃過苦肉計,卻是真心沒吃過姑娘家的苦肉計。
一則沒人敢,不知分寸的喊冤叫屈在嘉甯乃是沖撞,按律當懲;二則對方使計之前,多半已被他婉拒了對話。
此際,他幾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失利于苦肉計,還是偏偏失利于面前這位陌生又詭異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