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遮眼,陰雨綿綿五日。
馬車在泥濘小路簸蕩不止。
須知,官道坦緩,那高官行得,小吏行得,平頭百姓亦行得。可若是位王室後裔,就行不得。如是王室嫡出,更則一去不返。
前朝鼎盛時,并非如此。自兩大州十三年血戰休兵,七方先後派出的多位王儲,皆于議和途中命喪嘉甯通墨川的官道。
七州百廢待舉,然諸王病的病、薨的薨,倘哪方再失嫡出,等同丢了主心骨及話語權,甚至落得任由個中強勢瓜分殘食的下場。
此後,除卻三大州重臣并行南下濟助四小州這般令刺客無從下手的大陣仗外,幾無王室宗親輕易踏足官道,嘉甯與墨川尤其避諱。
天光熹微,景安城門大開。
車馬久停城關,以甯放下畫像,終于喚道:“公子。”
甯展擡手隔簾,透過細縫可見,雨勢漸收,人叢中挪着個囚首垢面的男子,貌似年近不惑。
“跟上。”
以甯得令驅車,過了關,那男子縮手縮腳地往右巷拐。以甯在距其不遠處勒馬,起勢要追,卻被甯展摁住了肩。
甯展探出半身,右手按佩劍,左手遞掌閣令牌與以甯,馳目前方道:“速去臨近以氏醫館的暗樁,傳我令,暗樁隻留十二人蹲守,其餘人由你調動,全城摸查墨郎中音訊。這頭交給我。”
令牌以竹木制,頭尾圓鈍,牌身狹長骨節相接,似小截竹竿。青竹隐士人手自有一塊竹牌,僅掌閣令牌上镌刻“青竹”二字。
以甯挂心至親,卻也不想因私誤公,道:“殿下——”
“救人要緊。”甯展不容置疑,将令牌放進他手裡,“救人。”
以甯仰視甯展,勁風卷過,俨如急景逆流,掀長發,往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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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甯,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劫獄,壞人家的名聲,牽累獄卒受刑,又害你挨了我的闆子。結果,獄還劫了空。”
蟬兒依柳嘶唱,未滿九歲的甯展把頭埋進軟枕,雙手不甘心地緊攥涼被。
“我簡直一事無成。”
“救人要緊。”以甯趴伏矮榻,晾着腰背處的藥膏,朝甯展的方向說,“殿下不劫,怎知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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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以甯回神,甯展業已蹬了車轅遠去。他無以言表心境,疾馳趕往暗樁。
終日在朝的溫潤儲君久未演武運功,竟險些追丢那四處鼠竄的奸賊。甯展借着偏巷堆砌的柴垛飛身躍起,蹿房越脊,直抵賊人頭頂。
“徐侍郎。”他揮劍而下,堵截那人去路,白刃以對,“再逃便是死路一條。若照實與我交代罪狀,嘉甯或可保你妻兒老小安然無恙。”
原先驚惶的徐臨帆霍然變臉,喧叫着朝長劍尖端沖去。甯展迅速抽手,倒吸一口氣。
撲了空的徐臨帆雙膝跌跪,甯展退去半步,背過劍,打算看他又要演哪出好戲。
不想一發冷箭忽自斜裡射來!直擊這倒竈鬼的心髒。
“誰!”
甯展循箭怒斥那毫不停留的背影無果,遂将死不瞑目的徐臨帆拖至牆角,以柴堆掩之,随即縱步上房,追逼放箭者。
放箭者頭戴鬥笠,面蒙黑布,身法矯健乃至猶有餘力回首連發數矢,逼得甯展側跳規避,以誘他踩上積雨的碎瓦。
甯展腳下一滑,迎面兩箭趁勢釘入他騰空的腿肚。
對方落入熙攘的集市,形消影散。
甯展扒住屋脊,半身懸空,忍痛拾起一支放空的弩箭。他拇指劃過箭身刻着的幾片纖長柳葉,繼而随手抛開,翻身坐回房頂。
迎柳閣。
他思忖着,折斷了腿上兩箭。
肉裡的箭镞連着短木,十分礙事,但甯展還想接着追,身後便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他已疲于質問來者何人,直抄起長劍反握,向響動處投出利刃,卻聽得劍刃撞上某物,當啷掉在翹起的檐頭。
來人似乎撿了他的劍,于是傳來利刃刮蹭瓦片的尖厲。不知怎的,對方遲遲未有動作,止步于此。
甯展眼下手無兵甲,且身負箭傷,若對方謀财,不必等他開口;若對方索命,他早已任劍穿胸。
猶疑不決,未必是動了恻隐之心,也許是要給他換種死法。
少頃,對方總算開口。言語雖不起波瀾,但字句間盡是嘲弄和趁人之危的意味。
“别追了,展公子。沒了在下,你不成的。”
甯展還擊的話到了嘴邊,心中覺得好笑,又咽回腹中。
這世上,誰離了誰不行?
甯佳與幾步上前,曲膝俯身,瞥了眼甯展的傷,甯展警惕地撐着瓦礫往後撤。
“你做什麼?”
甯佳與牽起甯展的衣角,猛地撕下一塊,替他固定斷箭,答道:“扶傾濟弱,行俠仗義啊。”
“我是久未出山,生疏而已。姑娘為何勸我别追?”甯展話鋒陡轉,質疑道,“你們一夥的?你迢迢跟來,是為着掩護那人全身而退?”
甯佳與專注于手上,語調懶散:“屬下好冤。”
“什麼冤?”甯展無意瞟見她掌間略顯突兀的護套,緊着問:“你不是傷在右臂嗎,為何遮了手掌?這東西莫非又是什麼稀罕暗器?”
甯佳與閉口不答,卻兀自停了動作,捏着系到末尾的布條兩端,意味深長地與甯展對視。
甯展看她笑得陰險,未及反應,甯佳與左右手冷不防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