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甯不作無用的提醒,毫不提是誰前一刻還說甯佳與身手了得,後一刻便說甯佳與連墨珩那樣不夠看的拳腳都難以應對,隻道:“公子英明。”
“若無他事。”甯展欣慰地拍了拍以甯,“你是不是該去替墨郎中煎藥了?”
“是。”以甯拱手告退。
以墨清楚自身并無大礙,說破天去,也就是昏迷時在岩穴中待太久,受些春寒罷了。
可如何有威望的大夫,也架不住一個咬定她病體未愈、堅持督促她服藥的小弟。每帖藥再冠上個“嘉甯世子親贈”的名頭,硬生生将擦破點兒皮的傷情,養成眼下這副傷筋動骨一百日的架勢。
想着小弟同自己分别幾載,許是關心則亂,以墨便由着以甯瞎忙活。橫豎依她的現狀,适當用些補藥也無妨。
誰承想以甯不僅纏着她服藥,醫館也不讓她去,生怕她積勞成病或是外出遇劫。
一連七日無事可做的以墨終于閑不住了,任以甯講什麼道理,她今次好歹要去醫館走兩圈。
以甯敗下陣,隻好向甯展告假,追到以氏醫館當門神方才安心。
甯展得知以墨外出,心裡撥起算盤。有人一開始便打上以墨的主意,眼下沒得着好處,自不會善罷甘休。
他換了套靛白相間的箭袖輕衫,藏藍綁帶束發,腦後玄青瀑布也似,高高垂落。負劍邁步城中,一身輕松逍遙,真渾如哪家逃了射禦,翻牆出來耍劍的公子哥。
湖濱盡是潇潇雨夜打落的殘枝柳絮,叢間可見甯馨鐘愛的花賊上下飛,長街亦見結隊的小童嬉鬧追。
公子哥學着野狐狸往日的散漫,揚起适才随手買的紙扇,跟那群小鬼經過簡陋的茶亭、生意不甚景氣的水粉行和酒家,及相較之下熱鬧熙攘的冰酪鋪子。
再往前一段便是以氏醫館。
甯展擠進冰酪鋪,左顧右盼,摸了張小桌入座。在甯佳與眼裡,這哪兒是什的少年公子,簡直像個吃不飽飯的慣偷。
季春漸至,此際麗日當空,吃冰的客人有增無已。
甯展窺察一陣,卻發現大家碗裡盛的不是甯佳與隔三差五端在手上的冰酪,而是大塊大塊的冰坨。除了凍得發白,再無顔色,更沒滋味。
樵夫邊飲涼水,邊等冰坨化作可以入口的大小,含在口中,弓腰拾掇腳邊的柴草。
勞工等冰化盡了,将冒煙的水灌進腰上别的羊皮袋裡,舍不得先飲半口,丢下銅闆便往外趕。
屠夫則用粗布包住冰坨,掐緊了布口,掄錘那般往地上砸。砸至大小不一的碎塊,與同伴對坐扯閑,拿碎冰當清甜的脆棗,嚼得嘎嘣響,反複咂摸。
甯展照顧過因洪澇早失怙恃的破爛小孩兒,接濟過因饑荒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老人家。他總是站在慘絕人寰的苦境施粥米,鮮少能坐在平頭百姓中間聽人話家常。
那些帶着色香味的冰酪賣不了幾份,但這裡并不悲慘,甚至可說安居樂業。
他握着銀子,怎麼也叫不出,他要一碗梅子冰酪。
甯展糾結再三,擡眼卻對上某個熟悉的身影。這回冒着日頭,他仍看得真切。
果然是女子。
街市雀喧鸠聚,壓根無人留心屋脊趴着位背弓負箭的姑娘。
甯展倒想好生會會她,然許久不見那人有活動之勢,于是十分浮誇地抖摟紙扇打風。
他仰起頭,毫不遮掩,直視屋脊。
那人足夠敏銳,近乎同時與甯展對上視線。她快步開逃,甯展拔腿緊追。
沿街,數記冷箭朝甯展腳下襲來。衆人見狀慌亂四散,有人閉店躲禍,有人擋護孩童,有人奔向府衙報官。
不多時,二人行至僻巷。甯展眯起眼打量那鬥笠下的眉目,有意放緩步子去接簌簌猛攻的弩箭。
孰知連“叮!”三聲,右側銀光掃來,一舉截下三支疾箭。
甯佳與不忙請功,拽上甯展的腕子接着追逼那女子。
“你!”甯展被驚得語無倫次,“你——”
甯佳與一手把着銀骨扇,一手拖扯甯展狂奔,嘴上還要說和:“我放肆我放肆,這可不是挑錯處的時候!”
甯展忿恨作罷,回眸卻是利箭迎面,不過是迎着甯佳與去的。
他腦海白茫一片,未及思索,已轉身擋在人前。右肩如他所料,瞬間刺入尖利之物破皮嵌肉的疼痛。
追着射箭女子跑過數條街巷,甯展早是大汗涔涔。這毫無防備的一擋,甯佳與差點兒與他撞個血汗交融。
片刻停滞,二人迫在毫厘。甯展原先束于腦後的長發随轉身打回前胸,蓋住一邊燙紅的耳廓。
甯佳與直截将甯展推進小道,自己起手開扇,掌心控柄,快速旋動扇面,打下接踵而至的數支弩箭。她定睛确認那人遠遠逃去,才走近察看甯展傷勢。
幸而這回箭上無毒,甯展的臉色顯然比前番可觀。
可兩人手邊拿不出便宜包紮的東西,甯佳與垂眸看了看自己心愛的紅衣,再瞧甯展嶄新的輕衫,是一塊布也不好撕。她并不偏頗自己,幹脆決計回去再給甯展處理。
若是放在昨日,甯佳與定不會替大财主可惜衣裳,堂堂世子,何所不有?隻是今日這身輕衫——襯得世子甚是俏逸!
甯展适間被摔得骨頭疼,現下被瞧得渾身不自在,拿不準甯佳與又在盤算什的鬼點子。
他側過身,盯着牆根為自己抱不平:“我說與姑娘,我替你擋下一箭,便是連一塊布也不值嗎?那你鎮日挂在嘴邊的禮尚往來,又算什麼?”
“算我嘴甜。”
“你——”
“先不談我學沒學會禮尚往來。我倒想請教殿下,”甯佳與擡手打斷甯展,“是哪位名師教您用肉身替人擋箭的?莫非殿下竟不知,從古至今,因以肉身擋箭而故者,皆是被自己蠢死的嗎?”
巧了,他還真聽過這門學問。
甯展七歲那年,韓太師駕臨州學[1]答疑解惑,有同窗問及,戰火中那些因以身為友軍、至親、摯愛、甚至陌路當肉盾而殒命之人的抉擇是否正确。不待韓太師言語,他便要氣絕了。
換作他,人,他要救,但不該是這樣既愚拙又慘不忍睹的法子。
他不是瞧不上選擇這法子的人,隻是想為此種情境下得救的那位叫屈:分明是将人拉回或推開便迎刃可解的題,再不濟逃得狼狽些,何至于此?
韓太師的回答很是簡潔,甯展記得。
但面對甯佳與,他不想承認,于是道:“......不知。”
他不知自己為何忽然犯蠢,還是因着一個非友非親,更不可能是此生摯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