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謠傳頗多,此話倒不假。
嘉甯大殿下打從兒時面世至今便是這模樣。
甯朝滅後,七州共商改元,墨川與嘉甯議和。
道是議,實為墨川向嘉甯求和。
嘉墨四年,墨川齊王即位,進而封墨川王太後元葉之女——墨司琴為正一品長郡主,賜号文懷,和親嘉甯,與同即位的嘉甯善王締結良緣。
何謂良緣?
既是墨川和親嘉甯,這樁婚事便不能危及嘉甯王室,即墨司琴不可位極王後。
善王仁民愛物,此前一門心思撲在重興嘉甯之上,餘外人、事、物通通靠邊。然對于和親,他卻堅持擁文懷長郡主為正室。
似是誤打誤撞,成全了一對佳偶。
二人如鼓琴瑟的美談幾度盛傳:善王待王後極好,日日親自為其梳洗打扮,苦研廚藝不說,便是再忙也要趕到王後身邊陪膳。
嘉墨七年,善王與王後得子,定名為展。待甯展年滿周歲,善王與王後私訪、探友、走親,甚乎列席七州大典,不論行至何處,皆要攜愛子同往。
嘉甯大殿下是衆人看着長大的,上至權貴,下至布衣。
如此,甯展在甯佳與面前倒并非像是變了個人,反像重返垂髫之年。
甯展嗓子一放便清醒了八分。不待周圍側目,他掏出碎銀擱在桌上,拽着甯佳與快步遠離鋪子。
“哎哎哎,松開!”
甯佳與不知如何點着這閻王爺的火頭了。甯展不放手,她俯身一繞,伸手扯下甯展腰間的茄袋,将東西往街邊房檐上甩。
甯展果然罷手,摸到腰側空空,狠狠剜了甯佳與一眼,随即借樹縱身躍起,去抓那騰空的茄袋。
甯佳與好容易歇下喘口氣,正揉着被人扼得生疼的手,不料甯展将将落地便揚起拳頭朝她來。
她本欲抽扇回擊,瞬間又改了主意,隻以掌相抵,任人連退十步不止。幸而她腳踩特制長靴,後腿再聚力一蹬,抓地穩住了甯展的沖勢。
甯佳與悶聲揮開甯展的拳頭,兀自按壓手臂,自查傷勢。
甯展卻顧不上她如何,寶貝似的捧起茄袋細瞧,後于腰間系緊,冷眼道:“青竹閣還從未有過你這等放肆的下屬。再碰這東西一下,你别想有命回步溪。另外,我疏遠女子,是因為無娶親的計劃,絕不是什麼斷袖。日後膽敢胡言,當心你的舌頭。”
在甯展看,甯佳與許是見慣了他對她沒好氣的态度,因此并不惱,反而還忍不住去瞥被他護起來的茄袋。
這茄袋其實小得裝不下幾樣物件,圖樣亦是單一刺着半段青竹,底緞則是與青竹相映十分跳脫的桃粉,便就是旁人口中姑娘家最喜好的嬌嫩顔色。
論可圈可點之處,沒有。
線迹轉折生硬、緞面色澤不純、耳帶一長一短......
比甯展寶貝一隻毫無優勢的茄袋更叫人稀奇的,實是他竟為那不實之詞向甯佳與作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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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四人吃得如坐針氈。
以氏姐弟午後得召,明日須得乘輿入宮,面見景安君主泰王。
以甯自是不希望阿姊入宮,保不齊又是那景二殿下在動什麼歪心思。
以墨雖持平和之情接旨,心下卻不免矛盾。她曾許誓,此生不再踏入王宮;可她明白高牆之内有多險,是以比起背誓,更不願讓以甯獨往面對。
甯佳與則對柳氏的蹊跷行迹耿耿于懷,卻不知如何向一點就着的公子哥開口,生怕自己喘個氣他也要爆發。
至于反複無常的甯展,暫無人能料。
甯佳與草草填了肚子,飛速回屋。
望着甯佳與消失的拐角,甯展擱了碗筷,向姐弟二人颔首緻意,同樣離席。
甯佳與坐在床邊,苦兮兮點着自己所剩無幾的盤纏,摸摸袖袋裡屈指可數的含桃,再算算青竹閣發俸的日子......
年幼時,她聽母親說,大生意不難做,訣竅便是講誠信。
可難就難在,她如今哪能與人講誠信啊?
同雇主講,嘉甯世子是她一位故交,這腦袋她若輕易砍了,恐遭雷劈,能否将她要的東西拱手白送?
同甯展講,你一顆頭,或可還天下一個真相,這積德但要命的買賣,你幹不幹?
還是同師父講,她出息了,如意算盤打到嘉甯世子脖頸上了?
甯佳與連連搖頭,勢要甩掉這些駭人的意念。她收起銀子,未及歎氣,有人叩門。
甯佳與在這宅邸待了十餘天,大夥兒遇上,至多便在堂中閑話片刻,不會找上門。
她謹慎地開了條門縫,卻是恨不得也要她小命的閻王爺。
甯展即刻收起側耳的架勢,端正道:“與姑娘,可否進屋說話?”
門扉緩緩拉開,甯展見她茫然,将手中托的一碟鮮果往前遞了遞。
甯佳與順着看,竟是顆顆盈滿的大含桃!含桃上挂着圓潤的水珠,似是方才過了涼水。
甯展心裡沒底,還想先說兩句軟話,甯佳與便朝屋内退去三步,渾不記仇的模樣,粲然道:“殿下快請。”
甯展一愣,颔首道:“多謝。”
甯佳與慮及甯展此番應是有要事相商,正當閉窗阖門,即聽甯展說:“不必。與姑娘坐罷。”
二人相對而坐,甯佳與餘光在含桃上遊走,面上耐心候着甯掌閣發号施令。
“聽聞,與姑娘今日醒了覺。”甯展提壺斟茶,“便趕着去柳氏那處尋我了?”
“對啊!”甯佳與誠懇無比,“屬下如何能不憂心您的安危?”
“嗯,我的意思是。”甯展抿一口茶,“你尋我有事?”
“哦......哦!”甯佳與豎起手指,“那柳氏來路不明,與其說她是為賞銀而來的生意人,更像是早有預謀的圈套。殿下怎會不解?”
甯展本決計如實告知甯佳與,聞言改口道:“但與姑娘于我而言,不也像個預謀已久的圈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