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芳樓前厮殺成片,手起刀落間濺起的血尚且分不清源自何處,下一刻便是雨血交融,争相墜地。
甯佳與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内宦的腳步,正要上前支援,甯展一把将她拽回。
“别急。”甯展平靜道,“閣裡派人報官去了。”
報官?
報官也得有用才行,景安的衙役哪裡鬥得過這些個帶刀的亡命之徒?甯佳與被甯展攔在傘下,不甚理解。
殊不知甯展之所以報官,是為着叫人來替一衆不識好歹之輩收屍。
自以甯十一歲入閣始,終日與刀槍劍戟、刺客兇黨為伴,将近十年。眼前這等刺客,便是來得再多,于他不過是小打小鬧。
以甯及時擋下每一劍,不緻任刀刃鑽了空紮進輿内。以墨隻能懸着心靜坐其中,屏聲斂氣,唯恐被人抓準位置,害得小弟分心。
但瞧乘輿兩側被利刃接二連三刮花,在霖雨中岌岌欲倒,甯佳與極力辨析人群中的刀光,始終沒有找到适才那把軟劍。
宦官不見了!
她使勁掙脫甯展緊緊攥住的小臂,闊步闖入雨幕,進而竭力躍起,霎時踹上一人脊背。未及落地,甯佳與右手繞至腰後取扇。
迎面三人持劍襲來,她踏上車闆,借勢飛身回踢兩人,同時揮起銀骨扇抵住一劍。
膠着間,劈刺者深以為男女力量懸殊,欲傾全身之力,盡往女子臉龐削去!卻看女子神意染笑,眼中潛藏的玄機似比尋芳樓的姐兒更能诳惑人心。
甯佳與作态不敵,先是手勁一虛,扇柄在掌中微晃,對方蓄滿攻勢的白刃沒了支撐,連劍帶人向她那邊摔。
她閃身規避,以扇骨尖端猛擊男子失衡的腰部,緊着跟上一腳。暗淡的靴面掃開雨簾,給将死之人的後腦一記重創。
甯佳與趁時踩屍騰起,越至乘輿簾幔之前。她趕忙撩簾子救人,不想方才号令衆人的宦官自雨中沖殺突出!
奸官雙手把握軟劍,對準了甯佳與的背心,其勢如飽宿怨深仇,張牙舞爪地刺。
“——小與!”
甯展抛卻油傘,粗風驟雨拍打在臉,他行步如飛。
這聲高呼貫穿人群、搏殺血雨,傳入甯佳與耳中,清亮明晰。她如應斯響,右手靈快甩開扇面截擋軟劍,迅速回身擡起左臂,數支細針自袖脫去!
四針麻其指臂,一針直指神堂。
軟劍當啷落地,人跌入血泊。
随着數十聲利劍抹脖,雨收雲散,沸反盈天的街市僅剩一片死寂。
油傘翻倒于水,暈染新紅。
“墨姐姐。”甯佳與重新探入簾内,“你可好?”
乘輿開了頂,水珠從以墨臉頰滑落,甯佳與不忍去辨這幾顆晶瑩究竟是雨是淚。
以墨勉強扯出笑,她想安撫這個為救她險些命喪劍下的小姑娘。然望進那雙拼殺過後依舊熠熠生輝的眼眸,她有口難言。
她要如何與其言說?
說謝謝,她不願看甯佳與自責沒能早些出手相救;說抱歉,又不願看甯佳與若無其事地自稱好勝。
她和甯佳與幾面之交,而今便得其舍命搭救。内心這樣柔軟的姑娘,身上偏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固執勁,不知過去和将來要嘗多少苦楚,她看得透,卻無法幫上什麼。
以墨輕輕握上甯佳與向她伸出的手掌,笑道:“幸好有你。”
興許甯佳與今日之舉隻是興緻所為;抑或她身手不凡,壓根不會死于宦官劍下。但以家人生逢動蕩,恩情不論輕重,且銘刻于心。
畢竟誰也無從笃定,今日之恩,眼下之義,來日是否還有相報之時。風雲難料,随心一瞥,可能就是彼此今生最後一面。
甯展見二位姑娘無礙,移步旁側,出劍翻看屍身。
前頭的缰繩被斬成兩段,趕車的馬兒也驚沒了影,餘下前傾的車轅和這破頂爛輿。
浸了水的前室瞧着危如累卵,勉強立于其上的甯佳與更是搖搖欲墜。她沒有妄動,稍稍側首,瞥了眼身後的情勢,斷定無人,放懷後仰。
以家姐弟當這傻姑娘是要尋死——她竟後腦朝下,整個人往那地面倒去。
以甯伸手欲救。以墨在幾近塌架的車裡看得揪心,不禁捏緊了衣袍。
甯佳與雙腳沾地之際,上身微擡,手臂向兩旁打直展開,身體頃刻與地面持衡,左右腳前後點地,平穩滑出一段距離。待沖勁緩過,她立身站起。
此前,以甯對甯佳與頗有成見,而甯展偏說此女如何才氣過人,除去目無禮法和鬼話連篇外,再沒旁的缺欠。他如今複觀,殿下挑人的眼光或許還算不賴。
小姑娘貌似及芨而已,且不說心思何其缜密,便說外在表現——是輕功了得、招式利落;單臂敵得過執劍男刺客,孤身殺得進成群兇黨;可戰與明劍,亦使得暗器,個中技藝收放自如。
更駭人的是,這僅僅是她情願示于人前的能力。
以甯想罷收劍入鞘,近前扶以墨下車。
甯展旁觀全程,早有預料似的冷笑,拂袖而去。
以甯被雨裡外浸了個遍。他擰幾圈下裳,看着面色發白的阿姊,說不出話,于是背朝以墨蹲下。以墨略有遲疑,還是小心伏上了背。
以甯背起阿姊,不似扛人時那般粗莽。
“阿甯,我從未怪過你。從前不會,”以墨撚着衣袖,替小弟擦拭臉頰的血漬,“以後也不會。”
以甯垂了眸,凝注腳下的路。
“不論你卓異與否、能耐如何,我們以氏,懂得知恩報恩、救危扶困,便足矣。你是以家的驕傲,阿姊隻願你康平、長樂......”
甯佳與在尋芳樓前駐足,似是彎腰擦了擦靴面,信步跟上。她輕撫扇面,支支銀骨所連的苎麻細布已被軟劍絞破了口。
須知,她這寶物過了師父的聖手,扇面絕非常人能破。
甯佳與打扇收起,不由回頭再望躺屍樓前的宦官。
手頭整頓完畢,以甯得令給甯佳與送衣袍,順帶轉告她更了衣即刻到甯展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