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墨斷斷續續地說着,視線依然遠眺。
“我知以......承仁君并非存心發難。先前,朝野皆知承仁君入以氏門下,未待他學成,以家的門檻,便被烏衣繡戶送來的遊閑哥兒踏爛了。
“他是憂心以家好容易保住的醫理、醫道,全由些無知妄作之人愚弄毀去,方才陷自己于不仁不義,憑人诟病......讓重名聲的權貴遠離以家。”
雖舉目盡是貪名圖利之輩,可景以承待她,從來都是真心實意。
-
自以墨進宮後,奉旨終日陪伴景二殿下。
景以承滿月喪母,卻不曾鬧過她一刻。
小兒正貪玩的年歲,他老實巴交坐在以墨身邊,即使看紙上的墨迹像極了螞蟻挪窩,也竭力忍着不伸手去捉。
景二殿下走到四年前的每一步,皆有墨郎中的身影相随相伴。
以墨的前半生,即是做他幼時的阿姊、髫齡的遊伴、少年的師長。雖始于身不由己,也難得肝膽相待。
景安大内之中,日子祥和下來,閑人不免騷動。
有人忌恨她近水樓台,小小年紀攀得高枝;有人奚落她時乖命蹇,道景二殿下既能克死自己的生母,就能克死她這個受盤的伴讀。
旁人隻顧看戲作評、搖唇鼓舌,哪裡是真心在乎戲中人歸終是貴是賤、是死是活。
景安王後便是龐雜其間的一張豺狼嘴。
早年,身處墨川的以鐘行應景安泰王召,須送一位以家門徒入宮伴讀,以重興景安醫道。
以氏得景安先王照顧,于景安起家。景安有求,以家于情于理都不能推辭。
可泰王明知以氏素來傳内不傳外,衆弟子更是在兩州大戰時門殚戶盡,卻仍下此令。
以鐘行無奈,唯恐以墨受欺負,隻得将其扮作男兒身,再請了元太後的恩典改冠墨姓,讓她面上帶着以氏門生的名頭,底下握着墨川大姓的依仗。
如此來頭,人未入宮,景安王後就算起美賬,有意把人“請”到她宮裡輔佐景大殿下。怎料泰王深覺有愧于景二殿下,早定了以氏門生的去向,無論她如何吹枕邊風,皆是竹籃打水。
景安王後氣急,此後連帶着看以墨也不順眼,心道她動不得那晦氣的掃帚星,還動不得這獨在異鄉的死小子嗎?
誣謗捏詞已是輕,王後每每踩準景以承賴在賭坊那段時日,命人以“教唆王室公子”之名,将以墨拖到宮道上蒲鞭示辱,罵了打、打了罵。
曆經半載,以墨上書請辭,泰王無奈允了。
為做全纨绔戲碼,景以承再未踏入過以墨的學房和配殿。
除卻以墨,他在宮中沒有交情好的人,自無從得知以墨為何決絕辭官,私以為是看他堕落,心灰意冷。
二人相扶而行,景以承從未将以墨視作侍從或伴讀。同渡十餘載,他别無所求,隻是滿腔敬愛無處安置,全寄在一人身上。
女子之身,是困在圍牆裡,獨屬于彼此的秘密。圍牆很高,高得任他如何喊那聲墨姐姐,外邊兒也聽不見。
眼看以墨要走出這樣的圍牆,他慶賀還來不及。
縱相互間有過諸多珍貴的喜樂,也不能成為他挽留對方的理由。
臨走前,以墨等了景以承一天一夜。
她不知景以承沒有出面告别的緣故,即如景以承不解她離宮的念頭。
作為師長,她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學生以自毀名譽保全她的心血。她固然傷懷,更是自覺枉為人師,亦不願再牽累學生,方辭官歸去。
彼時順利抽身,以墨遷思回慮,仍無法安心。
同樣遠在異鄉的小弟,處境尤甚于她的阿甯,逢多事之秋,是否也要這般委曲求全......
-
以甯看以墨噤聲淚下,怨從心起,困惑道:“阿姊!到了今日,你竟還要為那賭徒說話?若不是他胡作非為,阿姊從前怎會過得那樣辛苦!”
獨往景安後,以墨僅掉過兩回眼淚。一次是時隔多年與家人相聚,再次便是今日。
于她而言,隻要山河未覆、天下承平,此生再苦再難,也不值得垂淚。若讓老天爺将軟處看了去,指不定哪日,隐匿暗處的奸人就該踩着她,欺負到她至親頭上。
淚珠從甯佳與手背滑落,她愣了好一會,才從荷包裡又掏出幾粒含桃,懇切地捧到以墨眼前。
以墨被她這癡癡的模樣逗得破涕,伸手點了點甯佳與的腦門兒,再轉頭勸慰以甯:“阿甯,我同你講過的,若沒有承仁君,以家名節難保。日後,我等如何承祖輩遺志?大家還會願意将自己的希望托付到以家門生手上嗎?”
“這人果真如阿姊說的那般好,又怎會整整四年對阿姊不聞不問?”以甯不忿道,“他承仁君,得閑回過頭去舞文弄墨、重整名望,卻想不起為他傳道授業、挨打受罵的師長?!”
以甯言語激切,兩手握拳透掌,幾欲将掌心生生剜出血來。
莫說甯佳與,甯展也極少見以甯如此失控的一面,他恍惚憶起三年前的七州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