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然回首時,以墨似乎又聽見了那位掌事姑姑千叮萬囑,也是這般顫聲難抑。最顯而易見的分别,即後者毫無歡欣,盡是凄迷。
對于各式阿谀逢迎,甯展習以為常。時下滿目摯誠的朝臣近在面前,他反而不比平日從容,忽感當之有愧。
坊間雖不乏肺腑之言,但再怎樣吹捧,畢竟與他相去甚遠。
贊語謝詞漫天塞地,當中不提名諱,更多還是“貴人”“賢士”地喚,卻不知哪處角落猛不丁冒出一句:“甯世子!是甯世子!”
天下之大,賢達明君何其多,任人如何樂善好施,也無法遍及蒼生。
“可他甯世子不一樣啊!不是他在七州大典上秉正直言,憑大夥兒勢單力薄,保不齊要被那深宮毒婦欺壓到幾時!”
諸如此類飯後閑話,常年能在景安各地聽到。
七州大典後,景安王後,連同蜷于其母族羽翼之下迫害百姓的庸官悉數失勢。時至今日,景安對甯展的褒揚尤其頻繁而浮誇。
因為不單是庶民過去的日子苦不堪言,景安王後肆無忌憚,夥同族親屢屢将手伸向朝堂,攪得群臣成天掰着指頭盼告老,泰王對此束手無計。
誠如琅遇震王所言,拔舌那位豈止是百姓的恩公?而當年助恩公一臂之力的展淩君,方今保全神醫的甯世子,則活是景安福星才對。
這聲“甯世子”出口,堪稱福星降世。
景以承對甯展那張假皮殘存多少印象,景安臣民亦複如是。
大夥兒光是聽着名諱便不能自已,近乎無人在意鼎鼎大名的甯世子本尊與民間畫像有幾分相似。
心潮徹夜澎湃的群臣摩肩擦踵,一擁齊上,轉眼将幾位貴客的去路堵至水洩不透。
甯佳與原就懸心跟在最末,瞧着要被人叢擠得離同伴越來越遠,便想取銀骨扇稍作格擋,不料前後左右壓根抽不出手來,遑論繞腰取扇了。
她不由暗念:好在師父新養的信鴿未成人形,不能言語,否則這小東西定要受老家夥撺掇,将自己在某座牆頭看她百般狼狽的笑料傳得人獸皆知。
甯佳與兀自瞎想,前頭赫然伸來一手,探囊取物似的将她拎到身側。
她擡眼望,哦,大人物啊。
因甯展亂起來的陣勢,非他不可平。這不是解圍,理應如此。
可旁人哪裡跟得上此二人的思緒?
他們隻知,甯世子直勾勾從人群中牽來一位姑娘放在身側。而那位姑娘好像并不領情,甯世子則像是笑累了,臉色平淡許多。
不是幾近貼身的情況,甯展面上微乎其微的變化鮮少任人覺察。
群臣見狀皆以為是自己這頭失了分寸,趕忙拉起同僚退步,唯恐沖撞福星。
适巧泰王露面,徑直上前向甯展施禮。甯展即刻回禮,二人和睦把手,方才沒讓先前的熱烈落在地上。
兩手一握,便是有來有回的寒暄。然泰王越看甯世子的模樣,越覺着不對勁。
這身段和容貌倒是如舊俊俏,卻說不上何處出了差錯。
泰王身邊的内臣頗有眼色,眼瞅主子一時啞然,立馬接過話茬:“各位貴人一路辛苦,正殿請罷。”
景泰回過神來忙稱是,迎着幾人往正殿去,還不忘回首瞪兩眼他那見了大人物便沒個出息的衆卿家。
幾人正殿就坐,景泰滿臉歉然,雙手合握身前,道:“咱們景安民風淳樸,今得遇賢達,喜不自勝。如有冒犯,望諸位海涵。”
“呵呵。”
甯展面上笑,嘴上也笑,聲氣十分親和。
甯佳與往日見多了此人陰損之面,沒被這動靜騙過去。
景泰自認得着好臉,正要翻篇,卻聽甯展劈頭質問:“我觀日前當街号令近百名刺客的内宦極面熟,若晚輩未曾記錯,那位跟着您沒有七年也有五載了罷?内宦刺殺未遂,如今卻是死不見屍。莫非泰王殿下是礙着誰的面子,勢要為虎作伥了?”
甯展并非不清楚,便是借景泰的人十個膽兒,他們也不敢當街行刺。那内宦多半是旁人布在景泰身邊的一顆棋,而這旁人,或是怙惡不改的景安王後也未可知。
景安王後猖狂跋扈,結黨幹政多年,景泰與其早已互生嫌隙,這是七州共睹的事實。
而此番行刺涉及威望頗高的墨神醫,無論景安王後認不認這棋,隻要景泰有心,讓外頭相信毒婦妄圖濫殺無辜并非難事。
眼下正是借故根除王後一族的大好時機,景泰又怎會出手包庇?
明知如此,甯展仍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向景泰發難。
于公,甯展捏住這由頭,往後的商談就多一分把握。
于私,他怕是不肯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