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展并未因身後的呵斥停步，隻洋洋揮起銀骨扇，邊走邊答：“與姑娘何以那般吝啬？就借我把玩兩日好了。”

甯佳與撫着胸膛順氣，闊步追上那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質問道：“您倒是引以為樂，可我如何防身？”

公子哥倒還願意接應遲來的甯佳與，稍作駐足。甯展捏住扇骨中段，起手一轉，折扇在他五指間順當掉了頭。

銀骨扇的尖端尤為鋒利，且内嵌暗針。二人客棧初逢，甯佳與便是以這尖端刺出的細針給了他一記下馬威。

日前甯佳與夜探歸來，常見甯展在内院練功。他固然用劍如神，卻對江湖上諸般稀奇古怪的暗器應對無門，以緻甯佳與不防他竟敢伸手來取銀骨扇。

眼下，甯展更是握掌把住折扇尖端，随之悠起扇柄，輕輕敲在甯佳與的頭頂，道：“景安地界，憑與姑娘逃遁的身手，誰人追得上？你還需要防身？”

甯佳與順勢伸手搶扇，怎料甯展仗着個頭将銀骨扇高高舉起，任她蹦跶。

她仰頭看看堅實的房頂，又側眼去瞟周遭來往的隐士，打消了動身奪扇的念頭。甯展沒等她思忖，早已走遠。

這還是甯展頭回在她面前占了上風。

甯佳與一腳踢開遊廊上枯落的蔫紅桃花，那花瓣卻渾不吃蠻勁，隻低低飄起須臾，便墜到她泥濘的黑靴上。

她氣得拳頭緊，故蹲身伏膝，捏起花瓣，幾欲奮力抛去。

然起勢頓住，她收了手勁，将那片枯紅小心置于園土之上，後放步離去，嘴裡喃喃念着什麼。

隔日清曉，晚春踏枝而去。狹路相逢正抽青，晃眼即至落花時，前昔總飛逝。

青竹暗樁，昂首碧空如洗，垂眸缤紛遍地。

一夜之間，滿園桃色齊降，近乎完全遮上先前零散的枯紅，是個風光雅葬的意思。來年萬象複始，再為主家添鮮豔。

甯佳與大早上被外頭吵醒，興緻正低。她将踏遊廊，則見甯展雍容方步、款款入院。

柳如殷緊随其後。

其實甯展身邊照例跟着以甯，身後跟着以墨和景以承，景以承邊上，才是柳如殷。

甯展瞧出甯佳與面色不虞，但不明所以，仍挂着笑徑直走向她。

二人堪堪站定，甯佳與一把奪下甯展手中未及遞送的銀骨扇，縱聲直呼：“這不是元公子嗎，哪處逍遙去了？也不帶着同僚，忒不仗義。”

甯展整夜未歸不假，卻不逍遙，反而為甯佳與頗費了一番心思，因此深感冤屈。他當機立斷搶回折扇，騰空一打，扇面利落展開。

而後......甯展竟自顧自地給她搖起了涼風？

甯佳與因甯展二度奪扇冒的火未及發作，兩頰碎發便乘風飄起來。如此駭人的示好，她不免退步猜疑。

甯展莫不是給她激得失了智了？

這情況可比她直截将人除掉嚴峻得多。

甯展死了，憑善王的口舌，能杜撰出成千種英勇就義的說法，也算不白死。但若是傻了，恐怕就......

甯佳與心裡盤算着自己、師父及某隻小信鴿的後路，連逃跑時帶多少含桃都數上了，忽聽甯展不悅地喚：“小、與、姑、娘。”

見甯佳與醒過神仍不回話，甯展忙把銀骨扇換向自己搖兩下，以免被不解風情的狐狸氣得倒地。

他不多貪涼，隻一會兒便将扇面轉回去，小聲恨道：“甯佳與！你倒是看一眼啊，又往你那烏七八糟的腦袋裡裝扮什麼了！”

甯佳與聞言定睛，終于注意到前扇後搖的扇面與昨日不同。

幾個時辰未見，銀骨折扇身着新衣。那衣料，似乎正是甯展替她向景泰請賞的苎麻細緞。

甯佳與接過煥然若新的銀骨扇，整個人睡意全無。她細細撫摸着扇面，逐節逐寸。

此扇不見經傳，但其中工藝十分冗雜，過了甯展的手，卻并未出岔子，且換上了绛紅新色。原先的殘缺之态業已被抹去，俨如浴火重生的祥麟瑞鳳，躍然掌中。

這回，好像是她......不識好人心了？

若說以往潔白似玉的扇面是清冽冬雪，而今灼比紅葉的細緞便是盛夏烈陽。

二者各有天地，勢同水火，絕不兩立。

就像它們身後各擇一色的主人。

甯佳與行事不羁，雖未怠慢過銀骨扇，卻也不似此時這般小心捧着。

她将扇面開了合、合了開，反複察看，自覺陌生又熟悉。

通體泛着柔光的節節銀骨，及扇骨上精細入微、别出心裁的嵌花與雕飾，熟悉。苎麻細緞的綿韌，及扇身握在手裡若有似無的溫熱，陌生。

扇骨冰涼，因何而熱？

甯展身後那幾位或許聽不清二人的對話，但目光悉數投向她，甯佳與不便追問，于是笑道：“多謝公子。”

甯展并未回應。

他對人性本惡司空見慣，至于這觀念何年何月深入骨髓，他記不真切了。此際的沉默，卻是因為他好像看到了另一種答案。

這是甯佳與唯一一次不曾掩口遮面，确乎發自内心的笑。

他看到皓齒朱唇，也看到他不禁淌入的淩淩之流。那光景清潤秀澈，與奸人的壞水泥沙互不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