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夷從上到下都不曾同力可拔山的步溪人交過手,即是無從防備,力不從心。
步溪以少勝多,将百夷中軍全數斬于關外,兼之微王嚴禁聲張,故其餘六州對此役幾無所知。
以一當百,虛名薄利,步世子合該是步溪臣民心中空古絕今的神。
換言之,在這位深不可測的“神”面前,便是橫掃千軍的琛惠帝率昔年舊部起屍回魂,亦然攻不下步溪城門。
甯展自視傲骨,從不求人,即使他并非權貴,亦然如此。
今番之所以向甯佳與開口,一則此局唯她可善解;二則他與步千弈同在高位,各有堅執。
若說甯展的底線是至親至愛,步千弈的逆鱗便是其死守半生,仍不與外人道之事。
青竹閣探八方風勢,窮天下秘辛,獨君子之心,不可強挖。
何謂真君子,衆口難齊,皆憑自身耳目為斷。甯展不确定步千弈是否表裡如一,但知他心中有民,便敬他堅執。
再者,聽雪閣意圖行刺之事尚未查明,實不宜正面沖突。
且試問,甯展近年風頭益盛,有多少人不是日夜盼着他同琛惠帝一般名落孫山,抑或“英年早逝”呢?
至于那位聽雪閣李主事,确是甯佳與師父。
師父待她向來是極好的,但甯佳與自小寄人檐下,不知不覺,也練就了察顔觀色、辨人喜惡的本事。
她與甯展同行将近月餘,又如何不懂甯展今次信托于她下了多大的決心?
元氏于以家,其實與元氏于她,甚至于她全族,并無二緻。
恩是恩,怨是怨。她沒法在心懷虧欠的情況下除掉甯展,要殺,便要将過去一應斬斷。
禮尚往來這東西,算不清。牽扯再深,說不準哪日便要被禮數逼着以命相抵了。
甯佳與要辦件大事,大到并非一柄新扇、一次援手可以相抵。
她獨自前往城關,頂着被守衛以“自以為是”斥走的預想,鬥膽一試。
若成,皆大歡喜。若不成,也不緻澆滅了大家興沖沖的南行之勢,反正是澆在她自個兒頭上,不怕涼。
甯佳與踏出客棧時,上房猶在喧嚷,屋内燈燭相映。天空尚未落雨,僅遊雲攢動,風聲蕭蕭。
是以,她并未提傘,收緊灼如紅楓的銀骨扇,系回腰側,慢步而行。
時下更深人靜,走走也好。
無論是臨陣脫逃,還是敗興歸來,都不必擔心路上被人取笑。
甯佳與低頭盯着前後交替的靴面,陰雲在頭頂逐層添厚。
走着走着,她蓦然憶起一問。
“為何三大暗閣的士靴,皆是這别無新意的墨色?”
彼時,她未曾看清過迎柳閣的士靴,在七州大典上遠遠瞧了那墨川少君的随從幾眼,見識了坊間所謂的“莺莺燕燕”而已。
那位滿口“為何”的哥哥如是答複:“哦,圍在墨珩身邊的姑娘便是迎柳隐士。”
如此想來,墜地長裙下,應當不會踩着雙較鮮衣而言兇氣逼人的墨色長靴罷?
她傾身又問:“這麼看,那些姑娘很厲害啊。聽雪、青竹均以男子居多,迎柳反是倚靠女娘撐起一方天地與外界抗衡。”
那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是在斟酌她的随心一提,繼而認真道:“迎柳閣中不乏男子。不過,确如你所言。”
七州大典曆來設于步溪,也唯有此時,步溪城門大開。
典禮數日後,甯佳與竟破天荒在閣裡看見好幾位女隐士。
她反複點了人數,雖說堪堪兩三位,但隐士在精不在多。
更何況,此前聽雪閣同輩中從來隻她一女子,閑來無事,就是被師兄弟們拉去射箭、蹴鞠。久而久之,師兄弟便以自衛之名教了她不少惡毒言語、放肆作為,恨不能讓她把姑娘家的事忘光才好。
好容易來了姑娘,甯佳與立馬向師父讨得招待的活兒,帶着幾位逛遍步州境内的聽雪暗樁,每日美餐佳釀。
又由于太過惬意,被人将黑狀告到師父那。吃完糕點,她便痛痛快快上山吃罰酒了。
須知,甯佳與得以破例入閣,是沾着師父的光。她不止一次向師父提及擇選女隐士之事,但總是白費工夫。
師父對她少有隐瞞,如實相告:“你當暗閣是什的好去處呀?我們步溪的姑娘,出仕、經商、從藝——走哪條路都成,作甚非得用命證明自己?長命百歲不好麼。若不是必須将你帶在身邊看顧,我才不願教你來蹚這渾水。”
步溪地界,男子多魁梧、力大。女子則貌美、心細,然筋骨天生不适通脈練功。
如若輕易開了女子入閣的頭,她們卻難通聽雪身法,豈非把人往火坑裡推?步溪男多女少,在此之上尋覓骨骼清奇的女子更是難乎其難。
當然,倘掘地三尺地去尋,事實證明,也不是沒有結果。但大海撈針勞心勞神,且甯佳與漸漸發現,師父所言不無道理,便再未糾結于此。
對啊,女隐士入閣當日,她就該想到的。
聽雪閣真正的掌權人。
須臾,甯佳與腦海中的“為何”盡數湧出,一點點侵吞着千思萬緒。
為何孤高。
為何緘口避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