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聽得目瞪口張,一時不知該驚前句還是氣後句。
衆守衛對今晨入城之人早有耳聞,則仍不敢斷定。
另一人困惑發問:“那殺人如草的莊稼漢,真是甯世子部下?”
督察目不轉視,緊盯遠處的簡車,确信道:“不錯,我也是夜裡醜時方才接到消息。”
手下貼牆蹲伏,面面相觑。消停不久,未聞動靜,又窸窸窣窣議論開。
“這甯世子不是個仁民愛物的主兒嗎?竟教出那樣殘暴嗜殺的部下。”
“對啊,七州近來風頭最盛的便屬他。如此一來,還了得?”
“難不成......是我們誤會那個莊稼漢了?”
“誤會你的頭!十幾條血淋淋的人命擺在那,還不夠真、還不夠駭人?!”
“就是。外州人虛僞得緊,嘉甯最厲害,能夥同墨川打着平天下的名頭滅功臣三族。那甯世子,想也清白不到哪兒去。”
大夥兒議得火熱,督察豁然一斜眼,十數個彪形大漢立馬複歸原位,俨然又是那副雄赳赳的護城姿态。
上下數道目光皆落在大路中央,但瞧一抹绯紅堪堪止步淺碧身前。
甯佳與不同從前,竟是讓步千弈早早展開的兩臂兀自僵在空中。
簡車那頭四人松了口氣,城樓這頭幾欲再度炸鍋。
畢竟護城多年,步千弈風雨無阻在此接人回城,又有誰沒見過這對“佳人”重逢時情真意切的擁抱呢?
守衛們見狀不免倒吸冷氣,心中更歎——這可是他們看着長大的世子妃,莫非當真有了旁的相好?
步千弈倒不惱,僅是偏了偏頭,猶然莞爾。他一如既往,耐心等待甯佳與接下來那句他絕對不愛聽的話。
甯佳與跟着他笑,坦言道:“青哥哥,如今我年近十八,不好再同男子如此親近了。不論是哥哥你,還是閣裡的大家。”
果然,他不愛聽。
步千弈能在心裡找成百上千的借口,卻不能找出一個記恨甯佳與的理由。
比起氣甯佳與,他還是更願意氣自己。氣自己考慮不周,未及時提議,還要讓甯佳與費心向他辯解,簡直愧對從小到大的一聲聲“哥哥”。
“不妨事。與妹妹想做什麼,永遠不必向我解釋,我絕對支持。此番,是我考慮不周。”
步千弈爽快地垂下兩臂,右手負後,身形一側,左手為甯佳與作引。
“走罷,白歌已将你遺失的快馬找回,拴于城關内。”
甯佳與卻躊躇不決。
她扭頭瞧見以甯神色凝重,甯展或與其交代了什麼。
倘是諸如“見勢不好、即刻動手”之類的指令,麻煩就大了。
可她此前确實越過師父,更是越過了聽雪閣,貿然獨往嘉甯。在步千弈這兒,她原就理虧,哪裡好回絕?
甯佳與遲疑回身,試探道:“青哥哥,不若我随馬車同行吧。他們畢竟是我的朋友,又人生地不熟的......”
步千弈似乎一怔,正經道:“與妹妹也學會唬人了。車上兩位少君,一位随從,少說參與過兩三回七州大典,何談人生地不熟?”
甯佳與以為商議告敗,耷拉着腦袋,手裡的青傘也沒心思擺直了。
片刻,她手上被人穩住,擡頭便是步千弈替她将傘正了位置,擋下陽光。
“我說過,絕對支持你。就是入夏了,”步千弈好笑又無奈,“傘得撐好,你不是最在意膚白嗎?去罷,叫那趕車的入城後随着白歌走。”
像是忽然被人揭了短,甯佳與有些難為情。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早就不在意了......”她嘴上這麼說,還是扶穩了青傘,繼而指了指簡車,笑眯眯道:“那我先去咯,城裡見。”
步千弈點點頭,依然駐步原地,目送她上車,轉身離去。
碧绯兩色背道而行,漸行漸遠。
牽動人心的彩墨畫亦然淡去。
“小與姑娘!他、他......”
景以承攥着自己的小冊,十分緊張。雖自認兩撥人要打起來,他出不了幾分力,也恨不能将同生死、共患難印在臉上。
“沒為難你罷?”
甯佳與收了青傘,瞥見視死如歸的景以承,禁不住樂出聲,道:“沒有沒有,我這不是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确定她安然如初,景以承和柳如殷舒了口氣。
唯有甯展那眉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形似變色妖龍作怪。
觀他欲言又止,甯佳與率先揶揄道:“放心,落腳處給您安排好了。步溪什麼都有,咱們還可以換架寬敞點的乘輿。”
說着,她朝外高呼一句:“以甯兄,跟着前邊那個騎白馬就成!”
以甯應聲回道:“好。”
景、柳二人被她吊起了興緻,甯展卻低聲念叨:“嘁。誰要坐他的車。”
柳如殷鮮少挑起話頭,這會兒忍不住問:“與姑娘,你和那位步世子很相熟嗎?”
近來聽甯佳與講故事,景以承的眼色有了幾分長進。他瞄一眼甯展,又轉向小與姑娘,難得緘口。
甯佳與思忖着,面不改色道:“熟,也不完全熟,要看怎麼說了。我與他相識多年,但從不細問他的事情。”
她應的是柳如殷,卻面向大家而答。
這是讓車上幾人心裡有數——她不能為誰向步千弈說情。反之,也不會因着步千弈為難大家。
帷簾飄起,柳如殷颔首,看着外景閃過。
甯佳與自然可以選擇與其中一方并立,但在替誰都能說情的時勢下,反而不能輕易搖擺立場。
眼下最保險的法子,便是不偏不倚。
甯展兀自阖眼。
甯佳與的話,他素來無法信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