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甯佳與和白歌自碰面到今天都争執不下,彼此卻從未道出這般凝重的說辭。
白歌作為師兄,亦不曾如此疾言厲色地指摘過這個搶盡他風頭的師妹。
甯佳與連如何應對師父都沒頭緒,遑論應對一直受她拿捏但遽然轉性的鳥兒了。
她唇齒翕張,虛聲道:“我......”
白歌狠狠瞪她,全然忘了自己本就不指望甯佳與能給他個滿意的答複。
甯佳與拇指摩挲着銀骨扇柄,緩緩道:“可我也不願永遠做師父護養在側的小花小草,就此成為聽雪閣唯一的廢人啊......”
白歌面上閃過錯愕,轉身不看她。
“......你這些話,隻有師父愛聽。”他叉起腰,背對甯佳與問:“所以,你同那甯世子,究竟發展到哪一步了。”
他話鋒急轉,聽得甯佳與稀裡糊塗,愣愣道:“什麼哪一步?”
不待回音,甯佳與恍然有悟,遂兩臂一端,整個死豬不怕燙的架勢,道:“哦,你不是早知我行刺未遂了嗎。不對,有你在,怕是全步溪的暗樁都知道了罷?就多餘問我。”
白歌不搭這怪腔,側首看她手上的銀骨扇,虎視眈眈。
甯佳與麻利捂住折扇,肅然道:“幹什麼,這可是師父給我的。你就是跟師父要,也搶不走。”
她言猶未盡,白歌又是那森森笑靥,質疑道:“師父給的,你還任由一個外人私自給它換了扇面?”
“那是我立功應得的——”
白歌聽慣了,渾不把她的托詞當回事,打斷道:“老實交代,你與甯展,是否情投意合?可有私定終身?你這是什麼表情......莫非拜過堂了?!”
甯佳與傻眼。
她臉色發青,像是讀了冊荒唐至極的話本,内容諸如——琛惠帝與徉王兩位不共戴天的死對頭,不僅借屍還魂,甚至言歸于好了。
甯佳與醒過神,大手揮起,朗聲道:“你少編排我!還通訊鬼才呢......捕風捉影!”
白歌暗自松氣,睨着她道:“這會兒難為情了?當初對人家少女懷春,什麼‘心懷戀慕、誓死追随’都說得出來,怎的不見你臉紅片刻?”
“這你都知道?!”甯佳與幾乎沖口而出,完了方覺不妙,若無其事地走到邊上扇涼。
“那無形的風和影我能捉到,何況你這隻鎮日上蹿下跳的狐狸。”
白歌兩眼一翻,幽幽道。他瞥見那殷紅的扇面,幾步兜到甯佳與面前。
“差點給你帶跑了!不管你與甯世子此前是何幹系,總之,至此為止。”
甯佳與看出白歌仗着師父作威作福,即使她對甯展沒那個意思,也要反诘回去:“憑什麼?這是師父的意思?還是你自作主張?”
白歌眯起眼,隐約猜到甯佳與又要變着法地噎他,依然忍不住多嘴:“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你的意思,相當于風筝。”甯佳與不負白歌所望,收扇指天,“随手放了呗!”
白歌不服輸,正經道:“你可知道,這宅邸左側,是誰家院子?”
“青竹閣?”
甯佳與心思細,進城路上将輿内各人神色反複掃了幾遍。其實于她而言,車上除卻景以承,便是甯展最好揣測。
白歌不意外,畢竟甯佳與在聽雪的考績皆以榜首居多,這事兒若能難住甯佳與才有鬼。
他接着問:“你以為,那個集鎮上連殺數人的農夫,殺的是何許人家?”
“豪門貴胄?”
“嗯。”白歌認真道,“且是墨川的,豪門貴胄。”
甯佳與早先略有方向,卻不敢往深了想。
“遇害的七位公子,個個背靠大山。你還以為,”白歌道,“這甯、墨兩州的局能随手摻合嗎?”
甯佳與尚在思忖,門口傳來三長——三短——兩長的叩門聲。
白歌手握劍柄,身側右門之後,謹慎移開左門。
來者十分熟稔,門一開便亮出聽雪令牌。
不同于青竹令牌特有的竹節式樣,此牌方正,通體純白,當中刻雪片圖形。
白歌敢當通訊鬼才之名,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耳目了得。一瞟的工夫,他便斷得真僞,确認來人身份。
是聽雪閣安排在大宅院的管家。
“什麼事?”白歌道。
“禀白公子。那位提請面見世子殿下,說是好将棘手之事盡快解決。”
白歌蹙起眉,疑惑道:“這麼急?”
農夫之事業已鬧得沸沸揚揚,且疑點諸多。他甯世子前腳入城,來龍去脈都不甚清楚,急于一時,對他能有好處?
“是。入院後,那位就沒歇息過,但僅是在院中來回踱步。待其餘人休整完畢,他便親自來尋屬下。”
白歌神色複雜地望一眼甯佳與,道:“明白了,你先去備車馬,我們稍後來。”
管家作揖領命,轉身欲走,又聽白歌道:“對了,車要大,得結實,越結實越好。”
管家颔首應了,快步離開。
白歌赫然關上門,自顧自發問:“你如今叫什麼來着?甯......哪個‘佳’?該不會是我從前取的那個‘佳’吧?你不是嫌這名俗套來着......”
甯佳與折扇一揮,作勢要打:“不會講話就閉嘴!”
白歌似無懼那鋒利的扇骨尖,神色松弛,不見諷刺甯展一行人時的涼薄嘴臉。
他邊躲邊笑,繞着院子追問:“‘雨’又是哪個‘雨’?也是從前偷了果釀出來,被雨淋成落湯雞的‘雨’?”
聞聲,甯佳與停在原地。
少頃,她悶悶道:“是......休戚與共的‘與’。”
白歌也停了腳步,吃驚道:“......你改了殿下和師父給你定的‘雨’?”
“嗯。人長大了,模樣變了。”
甯佳與将銀骨扇系回腰側。
“改個名有什麼。”
甯佳與被師父揀回去便沒了名姓,穿着一身堪堪染着些塵土和淺紅的粗布衣,口袋裡是幾粒被壓出汁水的含桃,再沒旁的東西。
李主事,也并非是聽雪閣所有人的師父。
甯佳與到來前,師父收入門下的弟子獨白歌一人,其餘隐士,皆尊其為“李主事”。
李主事打算同白歌給他唯一的小師妹取個名,可商量了大半月,始終定不下合适的。其時,白歌斟酌數夜寫下的“佳”,被小師妹不管不顧地撕碎了。
最終,年幼的步千弈找到李主事,二人才議定了“雨”。
是以,甯佳與過去十年的名字,音同“與”。而步千弈口中常喚的,也是“雨妹妹”。
得知甯佳與接受了從前百般讨厭的“佳”,白歌卻高興不起來。
他記憶中,小雨是個出奇戀舊的人。
荷包裝的含桃日日有,腰間佩的折扇年年在,任衣着裝束如何改,就是不改各式各樣的一身紅。
如今更名又添姓,能是什麼好兆頭?
白歌沒法深究,也不敢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