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茫然失措,都等着步千弈指示。
甯佳與分明低眉垂眸,極力抑制心緒,步千弈卻留意到其眼底若隐若現的關切。
他太熟悉這個緊張的神情了。
步千弈擡手以示請便,家主舒了口氣,起身迎道:“甯世子快坐,如此大禮,折煞草民了......”
話音未落,婦孺也接連回禮。
甯展目光掃過那對“天作之合”,移向席間,逐一緻意:“多謝海涵,多謝。”
鄉民自不知甯展與衛子昀之間還連着層主從關系,家主接着話茬,小心答:“草民與衛氏......不甚相熟,算是相識罷。甯世子......要打聽些什麼?”
“甯某想問,此人如何?他的為人處世,行事作派,脾氣秉性。”
在座沒誰較甯展更了解衛子昀,确如旁人所言,他起早貪黑、老實本分。可他如今不管不顧的作風,讓甯展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他。
這話,甯展不單是為自己問,亦是問給步千弈聽。
家主抿着幹澀的嘴,兩手規規矩矩握着一杯清水,慌得忘了飲下。
他猶豫半晌,生硬道:“衛氏......從前和這鎮上許多人一樣,是逃難來的流民,由白公子親自接到此地安身。大夥兒開地種田,相互照應,至今已有九年。
“剛來時,他可比别個慘多了。别個頂多是吃不飽、穿不暖,病了隻能等死,那起碼還有命熬。而衛——他瞧着也就十三、四的年紀,渾身是傷,血淋淋的,半條命都不剩了。知道他不是咱們步溪人,也不能眼睜睜看他咽氣啊,那多缺德......”
言語間,步千弈不着痕迹地瞥了以甯一眼。
談及久遠往事,家主逐漸寬作平常心,提起杯盞解渴,接着道:“好在這小子衣兜裡揣了張的藥方,隔壁老趙領了白公子給的銀錢,就按着方子上集鎮給他抓藥。要說這不知哪來的方子還真神,不但救活了衛氏半條命,還能治咱們的怪血——”
家主身邊的婦人直扯他衣角,低聲呵道:“老陳!”
往昔回溯在目,激動之下,老陳将不該說的話一并吐了出來。
他半醉半醒,似乎錯會了婦人的急切,邊說邊撓頭:“哦哦,不好意思啊,衛小子不讓咱們說的......”
聽得老陳一席話,甯展不禁望向白歌。他沒想到這位白公子同甯佳與如出一轍,都是牙尖嘴利的心軟之人。
即使白歌看甯佳與再不順眼,面對欺負師妹的僞君子,他也絕無好臉,遂立馬别過頭去。
老陳被夫人瞪得不輕,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趕緊扯開話茬。
“這、這個衛氏啊,那會還是小孩兒身闆呢,但踏實肯幹,屋子都是他自個兒造的。田裡開地,他沒少出力,且話少性子好,叫他做什麼他都樂得。大家瞧着他年輕和順,都叫他衛小子。”
這些話,大多是大理寺那頭記下的供詞,甯展心裡明白。可他隐約覺着,此案并非寥寥數紙可以梳理之事,必然猶有缺漏。
席間正有人與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那麼楚珂姑娘呢?”甯佳與目如懸珠,笑吟吟道,“能不能請陳伯伯再說說楚珂姑娘?”
一聲乖巧可親的稱謂,并着兩眸星眼,教老陳不得不“如實招來”。
“當然、當然!”老陳嘴上應得爽快,腦子裡還沒盤算好如何回答。他搜腸刮肚思索,局促道:“但是......我好像記不清這楚姑娘從哪兒冒出來的了。”
陳夫人也想替“世子妃”分憂,于是接過話頭。
“這楚姑娘啊,真真沒有切實來曆,活是從天而降的孩子。她去到衛小子家裡,約莫七歲,卻比沒吃過飯的五歲娃娃還要小個,同衛小子當初一樣,渾身是血。一碰上衛小子,她便不撒手了。”
甯佳與視線微滞,随口問:“這麼說,是衛子昀将她帶回來的?”
提及此處,陳夫人話裡滿是不平:“哪裡呀!衛小子是不忍心看别個同他一般可憐,這才許人賴在自己家不走的!”
甯展跟着追問:“諸位可知,此二人在何處遇見?”
陳夫人猶豫着如何措辭,老陳不假思索道:“這個我倒記得,衛小子和我們講過,便是在各家屋子對着最遠的那片荒地。咱們這塊兒地方大,可人少啊,大夥實在沒有氣力把地全給翻一遍。”
鄉民的房屋齊平成列,近處是秧田沃野,遠處則是片坦闊的平原。
老陳之所以稱其為荒地,是之于近處這片收獲頗豐的良田而言。
甯展來時對那片荒地印象不淺。
衛子昀在彙報書信中常對楚珂避而不談,也極少提及鮮為人知的荒地。經老陳這一提醒,比起農耕,他直覺那片遼闊的原野另有其用處。
陳夫人又在給老陳使眼色,甯展不再往下打聽,回歸正題:“楚珂此人,如何?”
“大家都知道衛小子少話,楚姑娘話更少!性子也不如衛小子好。分明咱們與她是同鄉,可衛小子不在,她便誰都不搭理。起初還躲在闆屋裡閉門不出,日子久了......”
老陳躲着夫人說道。
“她才時不時坐在院兒裡等人收活回家。自打衛小子收留她那天起,楚姑娘從未踏出院子半步。”
甯佳與面色如常,道:“那就是楚珂姑娘自己不肯出門,并沒有‘囚禁’之事罷?”
陳夫人連連點頭:“可不嘛!衛小子對她多好啊,供她吃住,田裡掙的這點碎子兒全給她買漂亮衣裳了。那闆屋,還是楚姑娘來了以後翻修築高的,若不然尋常人家哪裡要住這麼費手腳的屋子。”
甯展見陳氏夫婦情緒正高,趁勢追擊:“那七位遇害的公子呢?”
老陳果然要脫口,陳夫人按下他,難為情道:“對不住啊甯世子,那些錦衣華服的貴公子,咱們上哪去認識呢?許是楚姑娘從前的仇家罷......”
甯展一邊笑微微應了不妨事,一邊不厭其煩地問老陳:“事發當日,鄉民們都在何處?酒家堂中,可還有旁人在場?”
老陳滿口笃定:“我們當然在田裡忙着呀!除了掌櫃的,理應沒有别個!集鎮人少,酒家生意本就難做......”
聞言,嘉甯主從面面相視。景以承也大約理解,甯展起初為何捧着數紙近乎毫無二緻的供詞反複翻看了。
對局過招亦真亦假時,比的就是誰更能穩得住心氣。
臨陣不亂,前景再模糊,端倪終可察。在貌似和睦實則互不相讓的僵持下,亦能迅捷抓住令人耳目俱新的苗頭。
衛、楚二人所言皆有不實之處,楚珂尤甚。此案兇殘,但切不可妄下定論。
這便是甯展刻意問給步千弈聽的目的。
無論大理寺踏步不進是無心還是蓄意,前者不走,後邊自有人要走。
哪怕是地神,也無法掌控所有腳步的方向。
碗裡的水若不能傾向嘉甯半分,就莫怪他拿步溪作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