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辭别陳氏夫婦，仍由以甯驅車返回城中。

步溪無宵禁，亥初三刻，乘輿駛入城街，猶然可見燈火輝煌，人語馬嘶。

至于前昔集鎮血肉橫飛的酒家，且不說掌櫃的因此被吓得一蹶不振，如今尚在醫館難省人事，便是當日另有他者在場，怕也是些惹不起墨川大家的過路人。

而那位“惹得起”之人，更則金口難開。

甯展自不必将寸陰尺璧的時間浪費在酒家，與其去撬虎狼之口，不如去叩山雀的門。

白歌的駿馬依舊飛快，幸而有甯佳與指路，乘輿得以順利回到高宅大院門前。

幾人落車回府，步千弈神色漠然，像座不接春暖冬寒的死山。瞧見甯佳與要毫不猶豫跟下車，山中層林方才略有動勢，沙響細微。

“雨妹妹。”步千弈叫住了堪堪踏出半步的甯佳與，“你去哪裡？”

照理說，甯佳與早該跟着白歌回家向師父領罰了。

這供與甯展等人落腳的宅院本就不是她能久留的地界，那火燒火燎的難關更無須她一個外人去闖。

可她站在橋中央，卻總是忍不住向甯展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我......”甯佳與道，“還想去看看楚珂姑娘。”

步千弈欣然支持：“那便乘馬車去好了。白歌會來駕車的。”

甯展隐約感覺甯佳與會同自己不謀而合，便候在帷簾外，預備扶她落車。

甯佳與遲疑未定，望着帷簾垂下，霎時風起幔晃，數千青絲撩動。她矚目不轉，與甯展眼中的期待迎面相撞。

兩人一怔，齊齊撤了視線。

“青哥哥，甯世子似乎也想去一趟大獄。若放着乘輿留他獨往......”甯佳與坐回原處，試探着問：“不合禮數罷？”

“沒什麼不合禮數”就在嘴邊，步千弈又被甯佳與盯得改了主意。他短歎一氣，笑道：“都聽你的。”

聞言，甯佳與正當引手挑簾，還算清醒的意識讓她止住了這念頭，隻隔着簾子朝外道：“元公子，您要去大理寺，不若上車與我們同行罷。”

簾外靜下少頃，傳來一聲淡淡的“好”。

等在院門前的以甯看甯展要上車，追出來道：“公子，屬下......”

甯展明白以甯在擔心什麼，遂低聲打斷：“放心。人前，他們不敢動我。否則被逮住把柄，明日會談哪裡還有他們說話的份？”

大州少君風頭壓過小州君王乃常有之事，甯展的名望與日俱升，試問七州當下還有哪位鳳子龍孫可以與之一較高低？

然福禍相依，近來坊間傳稱——嘉甯世子是下一位統領七州的“甯帝”。

須知甯帝一詞，本就是為羞辱琛惠帝傳開的别名。

至于風從何處起，顯而易見。

迎柳閣也不是頭天想置甯展于死地了。

現今墨川占着上風，他們若把握時機，即可貼甯展一個“指使庶民殘殺王公貴戚”的罪名。故迎柳閣反而不能輕舉妄動，沒準兒丁點兒纰漏便要将墨川近在眼前的勝局毀得稀爛。

以甯面露難色，甯展道：“我的身手，你還不了解嗎？先回去罷，今夜無須留門。”

說罷，甯展轉身上了馬車。

以甯回望廊下朝他不停招手的景以承，步伐沉重。

除甯佳與外，白歌也是聽雪閣中輕功數一數二的隐士。甯展上車不多時，他便悄無聲息坐上了以甯原先的位置，驅車前行。

甯佳與兀自出神，被冷不丁的起勢吓得猛扶車壁，随即朝外報複道：“白嬸嬸，去大理寺獄！”

打從白歌瞥見甯展上車的背影，便知道甯佳與今夜多半是回不去家了。他兩眼翻白，怨道：“還用你說？啰嗦。”

甯佳與聽得出白歌在怨什麼，隻好閉了嘴，心下祈禱屆時不要被師父罰得太狠。

換作平時，李主事如何舍得真罰她一手帶大的心肝？哪次不是當衆說得吓人，罰得不痛不癢。

這回卻不同，用甯展的話說，此事确是甯佳與太過放肆。

車内一時無聲。

甯佳與閉目暗念，信女願用今歲......哦不，願用來年所有的含桃換師父消氣。

其餘兩位看似相顧沉默，實則吐納間俨如大戰了幾百回合。

半道，乘輿忽止。

三人望向帷簾，神情俱是警惕。外頭一陣窸窸窣窣後，傳來白歌恭肅非常的口吻：“殿下，宮中有請。”

步千弈面上閃過少有的詫異，平複道：“知道了。”

他從袖袋中掏出兩兜沉墜的物什，輕放于甯佳與微張的手心，歉意莞爾：“雨妹妹，今次不能陪你同去了。且注意休息，白歌會守着你的。”

“好，青哥哥也早些歇息。”

待步千弈下車，甯佳與才扯開兩兜錦袋往裡瞧。

果然是含桃。

她下意識要捏起一粒，然遊移半晌，竟是将袋口重新紮起，袋繩系上腰側。

這半晌的遲疑，甯展固然看在眼裡，卻不知甯佳與是遲于口腹之欲，還是遲于他人之情。

步千弈一走，白歌怨念更深，把手中的馬鞭甩得魂不附體，似乎方才七平八穩的乘輿非他本人所驅。

電光石火，車馬勒停。

白歌沒好氣地往裡報：“到了！”

甯展尚在考慮要不要扶甯佳與落車，哪知人家壓根不給機會，一溜煙兒便沒了尾巴。他瞬間扶額，訝于自己無緣無故的好意，緩緩下了車。

走在前頭的甯佳與猝然頓步回首，甯展幾欲以為自己見不得光的小心思也被狐仙看了個透，不禁随之停下腳步。

甯佳與腦袋一偏，朝白歌問道：“你不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