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沒了。”甯展背對幾人,“判書未下,大理寺焉敢越俎代庖?”
“并非......大理寺執刑。”以甯長叩不起,斷斷續續說着大理寺遞來的口信:“是......吞刀自戕。”
衛子昀久困其間,若早有佩刀在身,那些屢次深入地牢的青竹隐士不至于有去無回。
“是誰。”甯展側首望向隔擋裡間的珠箔銀屏,沉聲道,“誰把刀給他的?”
殿内阒然,蓄勢已久的悶雷終于滾過天邊,轟隆炸響,霍閃将大片彤雲劈得四分五裂。
堂前燕抖翼逃散,翎羽落了一地。
這平地驚雷如擊人天靈,直震甯展頭骨。他身後立着嘉甯與景安,隐着母族與暗閣,即使火氣再大,隐忍為上。
來日方長。
戌正一刻,地牢裡燈燭通明,全然沒了先前的昏暗及腥臭。
衛子昀兩臂垂地,額倚高牆,背朝囚門半跪。再旺的光焰,如今也無從打亮他埋入陰影的臉。
甯展與衛子昀闊别多年,原先竟不覺獅子怎麼成了眼前這副聳膊成山的模樣。
獅頭柄傲視群雄,抵着糙可磨鐵的地磚。
利刃自下而上,穿喉刺過,撐起一軀随時欲倒的冰冷,送走赍志以殁的不甘。
血濺三尺,草寫好夢難圓。
甯展去素冠,縛潔绫,白衫等身,腰佩長劍。
他如約出現在步千弈面前,将一命歸陰的衛子昀擋至身後。
“步世子眼下不該盯着文官日夜趕筆,好在天亮之前将此事公諸于世嗎?”甯展平和道。
步千弈不緊不慢,撫掌稱許:“果然是淑人君子,處變不驚。在下佩服。”
這話,是明擺着譏刺甯展刻薄寡義,那坊間流傳的賢德美名不過爾爾。
甯展沒心思與步千弈周旋,道:“你我各取所需,何必逼死我的人?步溪世子,是要靠着過河拆橋來開基立業嗎。”
“過河拆橋?”步千弈微微搖頭,“待明日的新律昭示七州,先前應許步州令,同樣會交與甯世子——哦,如今該是展淩君了。”
甯展問出誰把刀給了衛子昀那一刻,便确定了答案。
“沒有判書,誰能左右衛子昀死活?”甯展看向囚室地上孤零零的刀鞘,“步世子自作主張、暗下殺手,究竟安的什麼心。”
步千弈眉梢一挑,淡然道:“聽雪閣尚且不曾追究青竹閣何故派人僞裝流民、私立暗樁。始作俑者,倒質問起我來了?”
暗閣遊走江湖、市井,不受朝綱限制,效忠掌閣一人,卻得有不成文的規矩。雖不必互通實際方位,但設在三位掌閣地界内的暗樁,皆須由主事如數呈報至該掌閣之手。
步溪能力通天者不勝枚舉,以緻城内青竹、迎柳的一舉一動皆難避其耳目,暗樁及其人頭不得不平抑在合宜範圍内,諸多不為步溪所接納之念更是被扼死于根源。
然則嘉甯、墨川兩座王城中,聽雪閣明面上自與其餘兩閣大差不離,若有心隐瞞,非常人可察。
因着步溪素來講信修睦,聽雪暗樁亦是多作調和各方用,是以縱料此隐患,迎柳掌閣墨司齊也以等閑視之。
彼時堪堪執掌青竹閣大權的甯展則深以為意。
為破前局,甯展留意到部分奔赴步溪城的落難流民。
流民多害怪血病,衛子昀确有此患且才幹出衆,是極好的問路石。
青竹閣把握憫恤之心,僅兩年便将百餘名喬裝打扮的青竹隐士陸續送入步溪城。至此,甯展能夠調動的人手和青竹閣行事的保密程度越發樂觀。
即使兩年後步千弈親自毀了這條見不得光的詭道,步溪城中像衛子昀這樣的猛将早已各有所成,令人盤查、清理起來十分不易。
“這是掌閣之間的賬,你大可找我當面算。如此大費周章去為難一個小部下,”甯展道,“聽雪閣怕是連本兒都賺不回來罷?”
“衛氏的死活,從來由他自己而定。他一心求死,聽雪閣能如何?”步千弈懶怠與他争執,似是豁達道:“那舊賬,就算你平了。”
平?
青竹隐士粗席裹屍,斃命數日不得落葬。
衛子昀手腳筋脈盡斷,唯有吞刀過喉,方才得個痛快。
步溪累年難消的淩虐,到頭非得借一個外州人的手和命奮起反抗。
爛帳筆筆,片言何平?
“嘉甯人氏,為着步溪的新律出頭、認罪。你們呢?”
甯展瞥向衛子昀手掌殘留的墨漬和枯紅,指節作響。
“不止斷人手腳,連性命都不肯留。這般蠻不講理,步世子早前還要與我談合作?”
“非也。這新律換敬令,是在下與你協約所定。但衛氏手裡,另有寶物。他的命,”步千弈漫不經心道,“須得由此物來換。衛氏心知肚明,展淩君豈會不解?”
甯展固然高挑,還是比不過步千弈的先天優勢,矮了對方兩三寸。
他跨步上前,勢要護住衛子昀的屍首,道:“能解如何,不解又如何?”
步千弈卻覺得甯展實在虛僞,于是撣襟離去,隻留下一句“展淩君便等着敬令送上門罷”。
步千弈的倒影徹底消失,甯展松了袖衫下掐出印的拳頭。
半晌,他才提起邁向桌案的第一步。桌上擺着敞口的信函,想是早被大理寺裡外翻了個遍。
封皮上分明寫着,吾主親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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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展信好。
闊别九年,重逢于此,實非我願。
然見主公意氣風發,賢名遠揚,猶勝當年,吾輩喜不自禁,衆心振奮。故家中一切康平,同袍同澤,如竹攀高,将成上可參天,下可拔地之勢,所向克捷。唯有一方不毛之地,或須防微杜漸。
渣滓理當躬行誅,雄獅刀下斬奸邪。當年贈言,每飯不忘,是以除惡務盡,問心無愧。
吾乃農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切禍福,自己作來,自己受。
此生,幸得主子青眼,方有枯木再生,兩世為人。又托主子慈心,先賜新氏,後冠雅名。諸般恩情,銘肌镂骨,沒世難忘。
為君,吾輩九死不悔。
衛氏子昀,今番原璧歸趙。望主子長慮卻顧,勿念塵芥。前方嚴陣以待,刀山火海,聽憑調令。
吾主明君,年方十九,俊彥有志,赫赫淩雲。蒼天在上,可見枯苗盼雨,大旱望雲霓。願日月早重光,還君時和歲稔、盛世承平。
此緻,拜别。
來世還做投石子,提攜玉龍替君死[1]。嘉墨二十七年夏,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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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潦草,疾行紙上。他來去匆匆,字字泣血。
甯展捧着這封以青竹閣密用文法完成的絕命書,視線模糊于“嘉墨二十七年夏”,透骨酸心,惄焉如搗。
戌正三刻,雷雨驟然撲向整個步溪,張狂的潇聲肆虐城池。
地牢寂若無人,終為漫漫長夜所沒,封棺成殓。甯展不勝其苦,與那幾近瘋魔的雨夜此唱彼和,泣不可仰。
直至地牢裡再接不到一滴淚,即見以甯奮不顧命揮劍闖入,其後追趕的束衣男子面如死灰。
以甯一眼盯住甯展身後的高牆,牆上殷紅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