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甯奉命敷好存屍藥,再替衛子昀換上幹淨得體的斂衣,交由步溪城中的暗樁主事,将遺體連同雄獅刀一并送回嘉甯,封棺落葬。
甯展則熟門熟路尋至大理寺卿的文房,上回為他和甯佳與引路的司獄果然在此守夜。
“司獄大人。”甯展言笑如常,“一日不見,别來無恙。”
司獄眼尖,煙月朦胧,照樣辨出是先前那位出手闊綽的大善人來了。
他樂不可支,拱手相迎,點頭道:“哎喲,貴人呐!小的李兼,有事您說話!”
“哦?”甯展被提起興趣,笑靥更甚,“大人姓李?”
“對,對。”李兼尚未拿準貴人言下之意,小心翼翼道,“不是什的稀罕姓。”
“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從前改朝換代是常态,李氏雖中道消乏,也煊赫一時。我瞧大人非愚夫俗子,”甯展拍了拍他的肩,“想來日後定能光複門楣。”
甯展嘴上說得有鼻子有眼,實則忐忑,不知自己是否點中了關鍵。
畢竟,關于曾經的步溪李氏,各州學博古通今的先生都得避而不談,而甯展僅僅是在外祖母祭拜舊友時見過李氏的牌位。
昔年,七州尚未開國,境内便有久負百年盛名的四大世族。
汴亭元氏,世代書香。
風流才子、詠雪佳人輩出,且個個清風峻節,誓死不入仕途,不謀權柄,隻弄月吟風,雅俗共賞。故景以承起初乍聞甯展自報家門,當然纏上他不願撒手。
墨川王太後元葉,正是元氏如今的當家人。
永清江氏,輕财重義。
白手起家,憑一己之力打通多條互市之道,商号遍布七州,生意蒸蒸日上。祖輩樂善好施,不僅獨掏腰包為永清修橋補路,更是大手一揮攬了琅遇幾十年行軍打仗的糧草。
墨川韓氏,骁勇善戰。
單論百年将門、無往不勝這兩處,能保韓氏數代拜相封侯,富及九族。彼時,族中上有定國大将軍,下有陪戎副尉,後又出一位緯武經文的探花郎,馳名當世。
可歎福無雙至,自江、韓兩家喜結連理,先逢兩州大戰,後遇甯朝衰落、鼎新革故。時至今日,兩家盛名盡已不再,子孫銷聲匿迹。
四大世族,唯步溪李氏動靜全無,平白任後人抹去了所有痕迹,俨如從未駛過水勢湍急的舊史長河。
不論何如,老輩口中的元、江、韓、李乃是從前名副其實的烏衣門第,是墨川目前那些濫竽充數者望塵莫及的存在。
作為李氏後裔旁支,李兼知之甚少,卻沒少因着這個沒得選的姓氏惹禍招災。
好在他發奮有為,進了步溪大理寺當差。寺卿夫人恰是李氏舊交,李兼為人謙遜,且頗會來事,寺卿便收他作學生。
日前李兼好心辦壞事,給甯展二人點了下邊人孝敬恩師的熏香。誰料,他與同僚閑話得知那香來頭不小,竟是閨房行樂所用的助興香!
寺卿隔天于文房拜别甯展,瞧着那爐子殘香,不明所以。
李兼給恩師垂肩又捏腿,随口搪塞了去。也虧得大善人沒四處告他的狀,否則......
“嘿,小的承您吉言!”
李兼原就心懷感念,又添這一席美言,恨不能上街多置辦些好香再給甯展點上。
“貴人今日有何吩咐?是要用文房?”
“李大人好眼力,确實如此。”甯展說着便開始摸自個兒袖袋,“隻是在下有一問......”
甯展話音未落,李兼邊為他開鎖邊道:“我見識短,但您若不嫌,隻管問!”
“鄙人聽聞,李家約莫在兩州大戰以後方才走了下坡路。”
甯展狀似思索,手頭拎出了小袋碎銀,遞與李兼。
“李大人可記得那位早逝的當家人喚作何名,現在何處?”
李兼挂鎖回身,迎面對上那墜袋的碎銀,愣是吓得沒敢接。
他委實不敢想自己撞的哪門子大運——這是什麼貴人?簡直是财神爺!短短兩天,賞了他半年都賺不夠的數。
倘甯展勤來幾回,他一介撈不着油水的小官,怕是連媳婦本都要攢足了。
但李兼今歲不過二十有三,亦是李氏沒落之後那一輩,小道消息未必能比身為青竹掌閣的甯展靈通。
“據說,那時的當家人似是位天賦異禀的姑娘?旁的就......”
“不妨事,在下随口一問。李大人,”甯展直接把錢袋子擱李兼手裡,笑道,“不用放在心上。”
拿人錢财,替人辦事。不看事成與否,既給了報酬,就得拿,對方這才能安心放他走,這是恩師教的道理。李兼揣起錢袋,麻溜退下。
甯展定定望着雨夜遮去李兼的官袍,徑自往寺牢去。
自始至終,他意不在文房。
李兼,本應在此行的算計内,甯展卻忽然改了主意。他想保下這位李氏後人,因此心血來潮改了口,并未告之李兼“有何吩咐”。
他想看世家光複門楣,看望族各展千秋,看家業再生、兵強将勇、國士無雙。
如衛子昀所書,甯展要時和歲稔、盛世承平。他的山河光景,缺的是這些勢均力敵的顔色,而非同流合污之蠢材。
嘉甯世子的宏圖裡,也繪着甯展自己的私心。
他想紀念一個人,令此人得以魂歸千金之軀,泉下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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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甯佳與的福,甯展偷師聽雪,頗有新得。他三兩下繞了大獄值守的後,賞完幾位一人一劈,搜出鎖匙,開了大門。
夜近子時,小偷小摸關進來的拘囚自知事小,早癱在闆床上打鼾。
甯展緩步潛入,響動極輕。
楚珂扒了許久圍欄,聞聲雙目不住放光。
甯展遠見一顆卡着脖頸使勁往外探的頭,行至長廊最深處,終于看清楚珂眼裡的紅、眉心的暗,及其先前從未流露在外的恐懼。
“少君、少君......”
楚珂極力抻手去夠那腰牌,卻被甯展側身避過。素白輕衫從手裡堪堪滑走,她不肯放棄,依然空懸兩臂。
“少君,你會救他的,對不對?對不對?”
甯展并不回應,隻站着一把一把試那串鎖匙。
其實他大可出腳踹開此門,或是拔劍砍爛挂鎖,但步千弈若真有臉問他要人,他還得搬出大理寺玩忽職守的由頭,而非誰來劫獄這樣明着決裂兩州的說法。
“他們......”
楚珂淚如雨落,顧不上抹臉,心在甯展的沉默裡發顫。
“他們......到底要給衛子昀判什麼罪?衛子昀會去哪裡?少君,您是不是要......要裁汰他了?”
咔嗒。
挂鎖卸下,楚珂來不及起身,跪地膝行撲去。她本欲将那腰牌穩在掌心,看個仔細,不意伸手一抓,竟整塊兒帶了下來。
“少、少君......”楚珂手足無措,捧着玉牌要還與甯展,“我不是有意!”
甯展仍側身躲開,仿佛那是件不詳之物。
“你不是早盯上這東西了嗎。”他望向高牆窄窗,外邊雷雨不減,“現下到手了,為何又不肯收。”
楚珂聽得出,甯展對她的不滿,不亞于她對甯展的成見。
她膝骨壓着凹凸不平的磚,與甯展隔開半臂,雙手托起腰牌,低頭道:“請少君,救衛子昀一命......”
“你以為這是什麼。”
甯展背身而立,聲氣低緩,令人聽不出喜怒。
“本君把它送給你,你去向墨川大家、向步溪微王求衛子昀的命,看他們瞧不瞧這東西一眼。”
“我......”楚珂話音愈來愈淺,像是被人摁入泥塘的嗚咽,“民女無能。”
“無能?”甯展稍稍側首,好像看不見楚珂的狼狽,“無能你在這牢裡裝什麼人精。你覺得混過了大理寺審訊,就高枕無憂了?你當自己很聰明?”
甯展面對着眼前的楚珂,罵的卻是曾經的自己。
彼時,他尚與初至步溪集鎮的楚珂一般年紀。比之他欲蓋彌彰扯下的謊,楚珂胡言亂道的供詞不過如是。
楚珂未擡頭就急着坦白:“他說!他說,把那些世家子的腌臢,還有我與他的關聯瞞下來,我才能無事!他說......若是我也被墨川盯上,主家便不會救他了——”
“他說,他說!”甯展猛然回身,拂袖道:“那他當初讓你走,你為何不走?”
甯展按捺不下,幸而周遭四室皆空。
“少君!”楚珂忙不疊挪動膝蓋,遞上腰牌,顫聲道:“你能救衛子昀的,對不對?他一直說主家待他——”
“他走了。”甯展目不轉睛地盯着腰牌,打斷道。
“真的!”楚珂不敢想衛子昀的歸宿,卻不禁期待,“去哪裡了?”
“沒了,死了,入土了。”甯展兀自抽回腰牌,“滿意嗎?”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