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歌極力辨認血迹,熊霆倚着肩頭悄然閉了眼。
那是個歪歪扭扭,來不及寫完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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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佳與埋下頭,唇角不住抽動。
她小心翼翼地插穩新燭,後雙手合十,貼于額前,無聲念道:“對不起......一路好走......”
“上山罷。”白歌扶劍起身,“世子殿下在那裡等你。”
甯佳與還想問話,則見白歌單獨牽來她先前落在嘉甯那匹快馬。她心領神會,噤聲上馬。
這一趟,須得她孤身赴約。有些話,也隻能從當事人口中問到答案。
甯佳與重新勒緊額頭的白布,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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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暗閣遴選的隐士,各有出處。
聽雪閣的目光,起初大多放在流民中骨骼清奇的步溪孤兒身上。選定,則至慈幼山莊,交由步長微指派的教習先生,因材施教。
這些年幼失親的孩子,穿過相仿的圓領套衫,分過相等的一日三餐,度過相依相伴的髫年,離開山莊後,仍要踏上截然不同的征途。
如學有所成,簽下賣身契,領入聽雪閣。
假使一竅不通,送出山莊,進步溪官府打雜。
官府是早出暮歸的陽關道,聽雪是不見天日的獨木橋。
陌路上,舊日夥伴至此杳無音信。
他們都以為自己才是被主公選中的幸運兒,不敢想象餘下人如今身歸何處,頂多對着手邊的影子問一句——闊别多年,安康否?
是以,慈幼莊可謂密不透風。
在聽雪閣以外看來,立于深山密林的山莊,僅僅是個收容童齡孤子的育嬰堂。許多人甚至不知山莊具體何在,包括消息靈通的青竹閣。
而熊霆那類力大若牛者,是步長微的擇選标準,辦起事直截了當,一步到位。
步千弈接手聽雪閣後,另按照白歌這樣身輕體健之人來挑,更講究眼明手快,遁迹潛形。
誠然,白歌随李主事回到慈幼莊,步千弈尚在州學苦讀。是李主事力排衆議選入行動靈活的白歌,給了步千弈革故鼎新的想法。
故步千弈一直十分敬重李主事,多番向步長微推舉李主事官複原職,奈何步長微不是推三阻四就是犯耳鳴。
盡管如此,步千弈還是堅持不懈磨了步長微兩年。
七歲到九歲,徒勞而返。
他本就固執,為這事兒在金銮殿外跪立十個時辰。周連勸不動他,便站在邊上為小殿下掌傘,怎料步千弈哐哐幾拳,精準無誤地痛擊周連褲|裆。
周連苦不堪言,卻沒有與小殿下還手的道理,隻好反去勸微王。
整日跪下來,小臉任蒲月的烈日曬得通紅。
步千弈承襲了其母雲容月貌般的顔色,再添上一份孩童獨有的稚氣,令來往言官憐愛不已,紛紛“有本啟奏”,堵着議事廳求見微王。
步長微擋不住諸公熱忱,遂先應了步千弈。他陪着步千弈用過晚膳,再把李家舊故當坊間小傳,一五一十說與兒子聽。
那夜往後,步千弈總算不再踏足金銮殿。
可他曾信誓旦旦向李主事許諾,現下不成了,自然要提東西去一趟慈幼莊賠禮,聊表歉意。誰想他将進山莊,還未見着李主事,即被池塘邊顫巍巍的身影引走視線。
且看桃色布裙“撲通”滑入池塘,步千弈登時擱下捧在懷裡的糕點,三兩步沖上前跳水,濺了滿眼水花,将面前的小姑娘澆得大驚失色。
荷花池其實不深,小姑娘站直身子,池水才堪堪沒過她腰後的長發。如此一來,倒顯得步千弈多餘又唐突。
小姑娘一下拽起好幾片高葉遮擋自己,忙不疊欲逃,拖着衣裳往池邊靠的動作卻相當猶豫。
步千弈也難為情地低頭,恰巧撞上一隻濕透的紙鸢。
小姑娘最終還是逃了。他望向那背影,心道,這應該就是人家落水都拼力要救的東西了。
步千弈謹慎捧起紙鸢,撐着池邊翻身坐穩,兀自取出上衣内袋幹淨的方巾捏成團,一寸寸,嘗試搌幹紙鸢。
他不知那位面生的姑娘何時來到慈幼莊,亦不清楚其人姓名,單瞧對方跑走時一步三回頭的不安,便确信他手裡的東西很重要。
透了水的紙未在步千弈這兒有所好轉,依舊是立馬要碎的樣子。
他不敢帶着“病入膏肓”的紙鸢随意走動,于是擰幹褲腿,守在原處,猜測小姑娘再晚也會回來尋此物。
果然,步千弈等了不足兩個時辰,小姑娘拎着食盒、拐着彎兒往池塘來。她面上绯色未褪,但比驚慌之際淡下不少。
豆青束衫臨風晾了半幹,皺巴巴搭在步千弈身上。
他翹首以待的姑娘終于露面,自己忽然不好意思迎了,愣是等人走到跟前,腼腆一笑,拱手回了對方的肅拜之禮。
往日舌戰君王、拳打老宦的步溪小殿下,這會兒竟不敢問小姑娘年歲幾何。
步千弈抿嘴拟了許久詞,最後擠出來一句沒頭沒尾的,惹得她掩口發笑。
“......你來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