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佳與笑得淺,依稀還是昔日替步千弈藏紙鸢的小姑娘。
“青哥哥相信我能猜到,我也真的猜到了。從前如是,我以為哥哥習慣了,而今又何苦要與我分辯個所以然呢?”
從前如是。
步千弈絕口不提他與其父身份,甯佳與亦無心盤問,二人僅做彼此形影不離的同伴。
隻是日子一天擠着一天,圍在步千弈身邊的大官小吏愈來愈多。他抽不開身,那一襲四季常青的衣裝,也從素軟緞換作雨花錦。
盡管甯佳與早有預料,卻實在沒法裝成傻子,權當步千弈草草與她交代過了。
而今亦然。
步千弈年近弱冠,婚娶之事如在咫尺。假使步千弈想娶、甯佳與肯嫁,有步長微在,二人這婚就決計沒可能。
步長微身為一州君主,之所以将王儲婚事指得那般兒戲,是為明面上借私宴替步千弈表白情意,實則刺探二人是否像流言所傳那般兩心相悅。
甯佳與應下,步長微大可以“諸事匆忙、容後再議”敷衍過去。
甯佳與回絕,步長微正好搬出所謂的“聽聞”。
甯展同甯佳與之間是何幹系不重要,将他們患難與共的佳話廣而告之,便能把步千弈擇出來。
至于甯展那番莫名其妙的配合,是步長微意料之外的收獲。
步長微此舉,若非忌憚甯佳與身份不明,就是純粹看她不合眼。哪怕步千弈情願為甯佳與一刀了結步長微,她對步千弈,從頭到尾都沒有那份情。
樁樁件件,皆是二人眼前不言而喻之事。
步千弈十歲掌權暗閣,十四歲領兵大敗外敵,至今穩坐步溪儲位,他怎會看不清局勢?
“我不明白。若我們二人尚且止步于此,那甯展呢。”步千弈道,“此人為全虛名,連一個小小的王儲都保不住,又如何有資格......娶你、與你并肩而立。”
甯佳與扶扇起身,面向荷花池,背對步千弈。
“我不會嫁,他也不會娶。我與甯展在一起——”
興許就是天怒人怨。
“既如此。”步千弈左手搭着石桌,五指不由自主地向掌心扣攏,“你還是堅持要和他同行嗎?”
“青哥哥,殺他并不能改變外州多年來對步溪的成見。那是個馊主意。”
甯佳與遙望山間,似在尋找這片密林的出路。
“你從來不會這樣輕重倒置,更不屑于借刀殺人。”
甯展孤身前往步溪大理寺那夜,除去地牢内恭候多時的步千弈,及随行其左右的白歌,沒有任何人能夠笃定甯展身在何處。
旁人給他添的堵,他會一筆一畫記個明白,待來日悉數清算。但甯展看不得手下的人一邊替他賣命,一邊還要任歹人玩弄于股掌。
是以,甯佳與和以甯都猜不透,那夜甯展奪門而出,究竟是先去寺獄替衛子昀收屍,抑或如當初拔舌那般,先去青竹閣點人。
于是甯佳與趕赴最近的青竹暗樁阻截甯展,以甯則去尋衛子昀的屍首。
熊霆過世這些天,甯佳與偶然會想,若是她去了大理寺,結果會不會不同。
但她真的能說服熊霆罷手泯恩仇嗎?她又能攔擋悲憤填膺的甯展多久?
歸根究底,兩團怒火本不該如此湊巧地燒成一堆。
饒是甯佳與屢次把事實推翻重演,可心中早有了分曉。
步千弈不是借刀殺人的作派,但他大抵需要一個合理且大義的情由,交與步長微,交與天下人。如此,風光無限的嘉甯少君,便是死在先帝那把殘虐不仁的刀下。
甯佳與原不想站在少時的美好中質問步千弈,可她腳下踩着的慈幼莊,也是熊霆的家。
就在這個家,師兄和同窗帶着她做盡了“壞事”。
她慢慢學會貧嘴、張狂,傲慢無禮、坐立無相,近乎被重塑為山裡長大的野狐狸。
甯佳與明白,那都是師父的意思。若不然,她沒法擺脫七歲之前留下的痕迹。
甯展揮的劍,步千弈遞的刀,但凡少一樣,熊霆都未必死在地牢。
這樣看,甯佳與倒更像橫在兩位宏圖大計上的攔路虎,俨如她才是暗中作梗之人。
“我要殺他,不全是為了步溪。”
步千弈知道,甯佳與怪他害死了熊霆,可他不在乎。他握拳透掌,不容置疑。
“小雨,你不能跟他走。”
步千弈作為聽雪掌閣,從不插手關乎甯佳與的閣中事宜,全權交由李主事裁定。而李主事手頭的任務,其實與步千弈手裡的饴糖沒什麼區别,都是精心選好了,再讓甯佳與挑着吃的零嘴。
從前,她的确是這裡最自在的小孩。
甯佳與收回視線,平靜道:“這件事,還有待——”
“韓雨,我說你不能跟他走!”
步千弈陡然站起,身後狼尾呈拔地參天之勢,玄灰長絨森然豎立,将二人共同籠在龐大的陰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