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千弈未曾想過自己會有對韓雨大發雷霆的一天,縱使再不忍,但就是這麼做了。
他确定韓雨身份的日子,比确定對韓雨的心意更早。
整個慈幼莊,隻兩人是李主事親自接回山中的小孩。首先是白歌,其次是韓雨。
嘉墨年間的第一記暴雷,是琛惠帝自退為王。而韓雨上山數日前,第二響炸醒了七州内外所有人。
嘉墨十六年,兩州公函曰:“琛惠太師韓宋,意圖謀反、犯上作亂在先,教子無方、離經叛道在後。經甯、墨二主商定,處宋鼎烹,論正法于墨川王城;夷其三族[1]。以儆效尤。”
韓宋發妻江氏聞風而匿,累及江家産業一落千丈,不複當年。傳言,江氏與韓宋獨女韓氏于越獄半途被墨川官兵擒獲,就地正法。
墨川韓氏,憚赫千裡的百年将門,至此覆滅。
傳言,終究不能與親眼所見相較。
步千弈和韓雨初遇時,看到的正是她那身雖不甚潔淨,但異常嶄新的布裙,及其過于出挑的品貌,完全不似慈幼莊往日從流民中擇選的孤兒。
裝束打扮尚能僞飾,高門貴女的林下風範卻非一朝一夕可以養成。再則,韓、江兩大世家方沒落消乏,不日她便來了,且是由極少出山的李主事親自接迎。
這般湊巧之事,天下罕有。
然僅此兩處,還不足以認定小姑娘的身份。
直至她對慈幼莊數百人草拟的名字都不滿意,偏生挑中了李主事和步千弈達成共識的“雨”,步千弈才暗自斷言。
她多半就是那位下落不明的韓宋獨女,韓雨。
步千弈私心不淺。
他甯願韓雨原本和慈幼莊留下的其他小孩兒一樣,是芸芸衆生中短暫迷失方向的流民。即使往昔多艱,起碼日後活得像熊霆,進可以血償血,退可望峰息心,至少後顧無虞。
現如今,韓雨和甯展陰差陽錯有了交集。那人好比笑面夜叉,較其父甯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要保韓雨一世安然,甯展就必須死。因而熊霆自甘為棋送上門,步千弈沒理由不用。
倘熊霆失手,死于甯展劍下,韓雨即使嘴上不說,心中芥蒂卻不好消除。
總之,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韓雨走向甯展的天羅地網,是以無悔可言。
過去十年,旁人都以為是步千弈這位高權重的殿下,在給一個陌路相逢的女子撐腰,皆道他是雨姑娘的底氣——有他在,雨姑娘便不必是如履春冰的雪狐,逍遙物外,終生安恬。
殊不知,韓雨才是步千弈在世上唯一的慰藉。
正因墨川戰功赫赫的将門之星陡然隕落,嘉墨二十一年冬,百夷養精蓄銳數十載,終于将出兵襲取七州的謀算付諸行動。
世宗王着令兵分三路,前往七州西南、北境、中部。南北聲東擊西,首尾夾攻為主;中部趁亂突破,割裂聯動作輔。
即西南大軍引誘琅遇開戰,北境精兵随之趁勢突破嘉甯,再由中部後援率兵占領步溪,直截斬斷七州調動猛将、相互支援的可能。
這中部頭領乃是世宗王親兒子,同輩行二。
此人無謀,卻架不住渾身是膽,加上拉幫結派,于營中聲望不淺。
他帶不動“聲東”之“東”的西南大軍,更擔不起“擊西”之“西”的北境精兵,便被世宗王放到看似最輕松的中部。
一戰下來,好歹能鑲層金邊回家,對日後即位大有裨益。
百夷此行蛇行鼠步,十分謹慎,可謂志在必得。孰料,本為後手的中部新兵先在步溪關外露了馬腳。
一則,步長微洞察秋毫,對全境内外的動靜極其敏銳。
二則,這位世宗王血脈,是個妄自尊大的色坯子。
他料想這奇襲的大梁橫豎輪不着自己來挑,屆時邀功請賞也未必有自己的份。此番,他隻沖着步溪王後而去。
步溪女子天生貌美,王後更是七州絕色。
嘉墨元年,甯琛尚在皇位,步長微猶是步溪世子,步溪世子妃的仙姿玉色早已馳名内外。
不待西南大軍發兵,中部頭領擅作威福,以美人作噱頭,鼓動大夥兒将營寨紮得離步溪邊境越來越近。
百夷成非其功,終敗于其手。
步千弈領兵出征前,步長微已向其餘六州遞去急函。
步溪曆代舊主俱奉行和光同塵,到步長微也不例外。
為免風頭過甚,步千弈輸赢與否,戰報堅決不能傳到六州耳朵裡。故步長微信中獨道巫師近來算得七州或有動蕩,各方務必戒嚴,防患未然,并不提及步千弈率兩千輕騎前往步溪邊境。
北邊,嘉甯坐擁随琛惠帝親征沙場的守衛軍;南面,琅遇不僅有能征慣戰的震王駐守城中,更是一處把打仗當家常飯吃的地界。
百夷此役要勝,隻得勝在“奇襲”二字。
他們兵分三路,跋涉數千裡,要的就是“奇”。行軍路上卻頻頻有快信來報,盡是七州戒備森嚴的消息。
昔年盯視七州中西部汴亭的百夷北軍正身處嘉甯邊地,則意味着中、北兩師後方渾然無援,亦無補給。若行蹤早露,唯有圈地戰死。
百夷之所以讓南邊先攻,就是看中西南為領土所在,糧草相對充足,且戰且退;兼之南軍乃百戰強兵,毅勇兇悍。
百夷北師堪堪紮營,果然瞧見琅、甯兩州烽火台上徹夜不滅的火把。
西南将帥長年駐于戎馬之地,殺伐果斷,深知此戰刻不容緩,遂請示世宗王。
世宗王對快信所謂的戒嚴半信半疑,與西南将帥達成“賭一把”的共識——按原計劃迅速攻入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