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交手不久,親兒子緊着再給世宗王打來當頭一棒。
步溪輕騎以少勝多的戰報,以及中部頭領的慘烈斃命的消息,被落荒而逃的散兵傳得飛快。
事已至此,便是南、北大軍能與嘉甯、琅遇打個平手,但他們對步溪輕騎和那勢如破竹的雪狼仍一無所知。北師頭領因此連屁股都沒坐熱,便得了撤軍的令。
毋庸置疑,世宗王籌謀多年的奇襲不征而敗。
步千弈本不打算将那好色之徒的頭顱挂在城牆上,可對方死到臨頭猶對步溪王後心存妄念,嘴裡吐出的污言穢語無不令人作嘔。
初嘗血雨腥風的小狼沒有提劍,單憑利爪捏爆了那人的喉管。
邊關告捷,餘下一千六百人馬随步千弈班師回朝。
步千弈提着人頭,策馬踏在歸途。
這天地間,好似誰都有幸瞧一眼傳聞中天仙般的步溪王後,偏他這個與其血脈相連的親骨肉,沒那福氣。
步千弈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甚至不清楚母親名諱。若非看着同胎胞弟一點點長大,他幾乎要懷疑步溪王後其人是否真的存在。
步長微說,步千弈像他,是深藏不露的雪狼。幼子步千棋則像他的妻,是至尊至美的仙鶴。
步千弈不置可否,卻也曾試圖在胞弟步千棋身上找影迹。
萬一父王沒有騙他呢?萬一小弟真的更像母後呢?
但他連母後的影都沒見過。
或許步長微所言非虛,因為落在兩個少年身上的目光,不是源于父親一角。
步長微要從兄弟二人中選出有能力接替自己的雪狼王。此次出征,便是他對步千弈十四年來的最後一道考驗。
動身之際,步千弈胸中的疑雲逐漸漫散。
他朝思暮念的母親,大抵離世久矣。
輕騎返程,步千弈愈發笃定,母親就死在他與步千棋出生的那天。而同他一齊長大的胞弟,也将死在他得勝回朝的歸期,死在這漂亮又僻靜的戰場。
步長微并不需要那樣一個高貴俊俏的幼子,即如不再需要為他誕下子嗣之後無足輕重的妻子。
歸途,天色驟變,耳邊狂風怒号,眼前雨雪霏霏。
步千弈環視七州蒼茫悠遠的邊境,辨不明何處是家。
他甚至想問問手上猙獰的頭顱,母親究竟是什麼模樣?她此際,可算幸福?
步千弈把世宗王親兒子的首級挂上城牆,繼而頂着滿頰血腥,快馬奔赴慈幼莊。
白茫的山莊門前,青蔥傘下,嫣紅大氅格外引人矚目。韓雨望眼欲穿,翹盼佳音。
隻要平安,就是凱旋。
步千弈縱身下馬,戎裝飒飒,在冰天雪地中舉步如飛。他迫切地擁抱韓雨,找到了自己的家。
韓雨被猝不及防的擁抱撞得幾欲後仰,最後卻穩穩駐足步千弈毫無餘地的懷裡。仿佛真應了旁人那句笑談——步千弈在,便沒有讓她倒下的道理。
“雨妹妹。母親她,真的......現如今,弟弟也要走......”步千弈将韓雨圈得很緊,兩臂紋絲不動,聲息則難以克制打着寒戰,“我......”
“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
韓雨努力抽出右手,仔仔細細替步千弈抹去血痕,讓少年郎的輪廓變得明晰。她輕手順着步千弈的脊背,如從前在荷花池畔,和聲安撫。
“不怪你,不是你的錯......”
韓雨似乎等了很久,五指撫上步千弈的臉頰時,已凍得僵了骨節。
步千弈反覺這手掌異常溫熱,貪戀地貼着唯一的慰藉。而那柔軟的三言兩語,就是他永遠能在韓雨這裡尋到的寬心藥。
出征前,步千弈認真答應過韓雨,若能平安歸來,要告訴她一個天大的秘密。但二人并肩走進山莊,路過荷花池,直至拖拖拉拉用完晚膳,步千弈還是說什麼都不肯兌現承諾。
“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由到飯堂長廊,韓雨锲而不舍,甚且不惜獻出師父因着她最近而沒闖禍獎勵的桂花綿綿糕,纏了步千弈一路。
“青哥哥從不食言于我的。”
“這次是天大的秘密,自然特殊些。雨妹妹還小,”步千弈擡手刮下落在韓雨鼻尖的白絮,“來日再告訴你好了。”
“來日?”韓雨端起兩臂,不服氣道:“來日是哪日?你們都這麼應付我!”
“誰應付你,我也絕不應付你。”步千弈立在檐下,望着奮不顧身的飛絮融入大片雪白,“就在小雨能夠談婚論嫁的那日,好嗎?”
杏眼轉了兩圈,韓雨拿不準哪裡别扭,又唯恐步千弈反悔,才道:“成交!”
她揚起下巴,胸有成竹:“青哥哥别想糊弄我,我可記好了。”
步千弈替韓雨系緊了大氅,莞爾點頭。
“落雪無聲,我聽不見梨花墜滿地,你也聽不見我此刻埋下的情意。我将它藏在來日的風裡,總有一縷,可以告訴長大的你。”
他在心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