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幔皺起,纖長的五指纏着軟緞,任由乘輿内外的喜氣迎頭相擁,在天地間放懷交融。
甯佳與稍稍傾身,透過指引探望窗外,天高風細,暮霭堆疊重沓。
雲舒霞攏,萬道斜晖以長空為卷,執筆繪成流光溢彩的火雲。這鴻卷連綿,通天呈疏密有緻之貌,妙趣橫生;落地化福澤無邊之象,紅光映面。
甯展的視線,則自始至終在近前明媚的容顔。
末了,二人短暫相對,無聲一笑。
他們心照不宣,似默認如此祥瑞,當為良辰好天。
甯佳與早已養成縱身落車的習性,甯展卻偏要給人當攙扶的把手。而她,也不至于因着不想麻煩人,就跟街邊雜耍般撐住甯展的肩一個跟鬥翻過去。
是以甯佳與隻好一面客氣道謝,一面就着甯展的攙扶落了車。
片刻恍惚,她回憶起模糊不清的家,以及總是怕她崴腳,堅持要親自将她抱下馬車的父親。
甯佳與茫然擡頭,映入眼簾的匾額不是“太師府”,而是“雲樞茶樓”。
此處她再熟悉不過,是師父鮮少願意用心經營的例外,亦是她與師父初次碰面的地方。但她深知,師父不會向外人透露她的曾經。故甯展或許知道些明面上的皮毛,一定沒法輕易挖出暗中舊迹。
“元公子便是在這裡與師父談話?”甯佳與邊走邊問。
“是的。”說着,甯展忽然停步回望,忍了又忍,終于對着馬車旁埋頭苦讀的景以承喚道:“景兄,先别看那話本了罷。”
景以承這才從驚魂奪魄的《步将軍大敗外敵》中醒過神,可下邊就是傳聞最為動人的《雨訟師雪中相迎》,他幾乎整個人被釘入字裡行間,哪裡還挪得開步子?
直到甯佳與試探地喚了一聲,景以承登時心虛得不行。他挂着幹笑率先跑上了閣樓,唯餘匾額下二人相顧無奈。
要抵擋那聲勢洶洶的話本,甯佳與能派上點用場,但這并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二人屏退前來引路的堂倌,緩步并行。
“元公子隻見了師父一面,不但勸得師父松了口,如今還能在師父的地盤上來去自如,手腕真真高明。”
甯佳與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壓着僅彼此可聞的聲量打趣。
“無怪公子先前開出那般豐厚的酬勞,就為換一個見面的機會。”
這點,她倒是沒變,不時便會亮出這牙尖嘴利的模樣。
然甯展當下聽諸如此類的戲谑時,不再像先前不受控制地冒起火來同甯佳與争辯,反而愈發可以理解甯佳與當初詭辯的“玩笑話罷了”,甚且覺着頗有意趣。
甯佳與不看甯展。甯展的目光卻毫不吝啬,盡數投向一人。
“謬贊。和小與姑娘的才智相較,我甘願認輸。可若是與某些人比,”他輕聲笑道,“的确是在下高明些。”
甯佳與悠悠側首,睨着甯展,好像是想通了什麼。
“适才在府上,你提起這雅間承了青竹閣的人情,是想挑撥師父和世子殿下的關系?”
甯展聞言軒軒甚得,不是由于對所謂的高明手腕多麼自滿,而是感慨,世上怕是沒人能比這位小女娘更懂他了。
“沒錯。兩日不見,”他笑意漸深,聲氣則淺,“小與還是一眼就能猜透元某。”
“師父和世子殿下本就沒什麼可挑撥的關系,是——”甯佳與急于否定甯展,險些将自己無憑無據的推測交代了,于是話鋒突轉:“是公子會錯了意。況且,再看多少眼,我也猜不透元公子這兩日為何如此忙碌。”
忙到不見人影,忙到給她留句話的空都抽不出來。
談笑間,兩人行至雅間門前,都沒有推門而入的意思。
“我......”
甯展正當解釋,下一刻木門大敞,死闆的木頭臉直貼二人眼前,驚得聚精會神等答複的甯佳與幾欲拔扇。甯展司空見慣,扶額阖眼。
在尋常小事上,甯展不開口點破,以甯意識不到自己犯了什麼忌諱。因此饒是以甯對殿下向來心懷敬意,難免言行失宜。
以甯也被不聲不響立在外頭的兩人吓一跳,腦子還沒反應,他下意識颔首作禮,後赫然關上了門。
門外二位任兩股乍起乍落的怪風刮得發絲狼藉。
甯佳與徐徐撫去眼前淩亂的碎發,費解道:“他一直這樣嗎?”
甯展簡單整理儀容,抱歉道:“見笑了。”
甯佳與尚未緩過勁,即見一塊寬約三指的黑布條自頭頂擋來,将她雙眼遮了嚴實。對方手速其實不快不慢,她大可反制回去,是那腕骨上若隐若現的刺紋改變了她的想法。
“柳姐姐?”甯佳與明顯感受到布條瞬息的僵滞。
“是我。”柳如殷輕柔地紮好布條,以兩長、兩短敲響門扉,繼而扶着甯佳與往前走,“擡腳,别怕。”
目不能視,甯佳與憑耳辨析着雅間的概況,沒放過半點動靜。
不出意外,室内算上她共計五人。周遭飄來些嗆鼻的辛香,她由柳如殷牽引安穩落座,那辛香混着油煙自淡及濃。
她面前,大抵布置着宴席的膳食。
除此之外,一切未知。
甯佳與十分謹慎,以緻不言不語,唯恐自己的聲音蓋過任何蛛絲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