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樓台雖不似危機四伏,到底是步千弈的地盤,甯展無時無刻不體會到那餓狼撲食般的殺意,否則今夜無須特地借李施的茶樓設宴。
聽雪閣的人可以監視他,青竹隐士照樣能集得準信。托那幾個碎嘴子的福,真讓青竹閣帶回不少關于李施和步千弈的消息。
縱如甯佳與所言,李施和步千弈之間沒有值得讓人挑撥的關系,然甯展觀聽雪隐士議論李主事才不配位,以及步千弈跪請步長微應允李施官複原職,不難看出步千弈格外敬重李施。
故而在步溪,李施的茶樓甚至比青竹暗樁更方便避開步千弈。
甯佳與願意立刻離開此處,甯展自然慶幸,即使略有疑惑,也不再多言。他警惕地壓握劍柄,和甯佳與并肩下城樓。
甯佳與明知樓台空蕩蕩,還是不禁回身凝望。
她沒找到那抹熟悉的碧色,模糊不清的話卻依稀萦繞耳畔。
甯佳與心道,興許白天所言,便是“朱顔長似。頭上花枝,年年歲歲[1]”罷。但她從始至終就不是步溪人,如何能像青哥哥盼的那樣花開不敗、永遠美好呢......
走近乘輿,猶聽得些許言笑。她與甯展才上車,其餘三人好比嘴巴封了漿糊,一副欲言又止的憋悶樣。
不知為何,景以承先前看甯展因衛子昀之事大發雷霆,尚有搭上幾句話的膽子。今夜甯展不過一眼,他大氣都不敢出,遑論開口說話了。
柳如殷尤甚。
初見甯展,她就清楚此人非是傳聞中那般好相與的。人家破例捎她同行,感恩戴德是其次,關鍵得謹言慎行,以免平添麻煩。
以甯起初還想問城樓是何狀況,但見甯展和甯佳與無恙,猜料自己不該多嘴了。
其實甯展心情沒有三人想的糟糕,反之,較醉酒時好轉許多。
他陪着甯佳與上樓,一路瞧墜于其鬓邊閃閃發光的赤珠,回顧今夜勉強算圓滿的生辰宴,兼之甯佳與佩上竹簪的笑顔......他何苦自尋煩惱?
乘輿到了宅邸門前,甯展越發難掩快悅。三人落車,他依然坐在甯佳與對面,紋絲不動。
甯佳與看他遲遲未起身,倒不急回府,如常偏頭詢問:“怎麼了?”
“小與,要和我去個地方嗎?”
夏夜陣雨恰同甯展呢喃含笑的提議,從天而降,且教人沒法輕易推卻。
甯佳與欲三思後行,奈何累累如珠的雨滴将輿頂愈敲愈響,老天都在催她作答。景以承候在檐下,眼瞧雨勢變猛,鼓足氣呼喊:“元兄——你們别忙下來,阿甯回屋取傘了!”
雨簾劈天直落,把忽近忽遠的人聲擋在輿外,為二人隔出這方絕對沉浸的小天地,甯佳與不得不直面甯展。
那雙眸,像幽谷瀉飛泉,澎湃而碧澄。轉眼,又似月照雨花石,光潔而朗然。
她情不自禁點頭。
“好。”
甯展聞言滿面生花,着手輕敲車框,對外吩咐:“走!”
青竹隐士得令揚繩。
整段路程極短,俯仰之間。甯佳與甚至來不及問甯展這是往哪兒去,聲振屋瓦的豪雨便同星馳電走的馬車一并停了。
甯佳與迫不及待起身,甯展卻擡手橫在她身前,溫和道:“不急。”
直至外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公子”,甯展掀開帷簾,接來木柄,先行落車。他立于馬凳旁,向甯佳與伸出臂腕。
甯佳與将将探出乘輿,甯展撐着把紅傘。她發現傘與尋芳樓前摔壞的那把近乎一模一樣,而甯展身後的宅院,竟是她先前倉促來過一趟的青竹暗樁?
隐士将二人引進大門,自覺撤離。
甯佳與全神貫注地打量,連落車時順勢搭扶甯展的手也忘了收回。
甯展同樣不認為此舉有不妥之處,一手執傘,一手懸空,心安理得領着人往院内去,隻是甯佳與掌間的綁帶偶爾搔得他臂腕微癢。
盛夏的雨總是匆促,二人步入庭院,業已雲收雨散。
廊頂水滴沿長脊跌下紅傘,甯佳與這才明白甯展緣何晴夜撐傘。若不然,今日柳如殷為她上的妝怕要一塌糊塗了。
甯佳與忽然很想看看他的臉,于是不假思索側首,卻蓦然對上那束不知追随她多久的目光。
目光中,沒有虎視眈眈的揣度,唯有猝不及防生的慌亂。二人相對彈開,足以證明這心慌是相互的。
兩隻受驚的鹌鹑左顧右視,杜口無言。
或出于默契,抑或心下雙雙織起了紛亂如麻的蛛網,誰都沒打這圓場,木然往前走。以緻甯展的腳尖即将撞上門扉,甯佳與終于想起提醒甯展收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