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展常說些模棱兩可的話,甯佳與難解其意的時候卻不多。
“不怕”二字,她尚未思慮,即知甯展并非不擔心密報洩露,而是不擔心她會辜負信任。但她依舊不甚贊同,無關這份信任另有目的,隻認為此舉太過冒險。
“若這密報我誰也不給,就像元公子這樣,”甯佳與着手點了點茶幾邊上的灰燼,“一把火燒了幹淨呢?”
甯展掃下餘灰,無奈道:“小與連素不相識的楚珂都想救,如何忍心糟蹋青竹隐士得來不易的果實?”
“想救楚姑娘,是我瞧她印堂陰黑。師父說,步溪人體質特殊,輕易不顯病容。且尋常病症在步溪人身上待不過半年,因此步溪普遍長壽、體健。但記錄治怪血病藥方的書裡,有另一種極罕見的情況。”
甯佳與左手扶壺身,右手拎提梁,為自己添白水。
“以步溪人血制此藥,引血承咒者病容纏身、與日俱重,直至巫咒應驗。楚姑娘就是那樣,我才對她格外在意。”
在意這年僅十四的姑娘病況嚴重至此,甯佳與粗略一瞥便察覺她十分不對勁。
今春,甯佳與年近十八,制藥之際也不由為承咒的代價心慌,又是什麼人、什麼事令昔日猶處髫齡的楚珂這般舍生忘死?
甯佳與在意,亦然歎服。
“元公子寬心罷,凡發現密報于我不利,我自會銷毀。”
甯佳與三指掂着杯盞,小臂抵上茶幾,腕骨稍轉,涼水傾搖。
“公子現下可以說了麼?”
甯展凝視對面盞中任銀輝模糊容顔的甯佳與,道:“說什麼?”
“你我是一條船上的同伴了,公子有必要處處防着我嗎?說說看。”
甯佳與将陶盞擡至彼此目光中央,三分挑釁,七分邀請。
“你留的後手。”
信任與守護,對甯展而言實是不該混為一談的兩件事。
恰如,甯展庇護甯馨無憂無慮長大,卻不相信小妹能夠孤身應對驚濤駭浪,更不希望她活得辛苦,故從不将個中争權奪利的實情說與甯馨。
甯展要護甯佳與後半生平安,同樣無法把關乎七州動蕩的謀劃寄托于他對甯佳與的信任。
完全信任甯佳與之前,何時當隐、何時當明,是他務必劃明白的界。
“小與既未銷毀紙條,願意交還給我,想來早已讀過了。若是讀過,怎會不知所謂後手正是那些讓人理不清的文字?你好奇那些颠三倒四的詞句整合起來是何含義,可你不曾直言,我本應陪你裝傻到底——”
甯展目光擦過杯沿,看向聽得饒有興緻的甯佳與。
“我是不是,猜太快了?”
甯佳與忽覺額角那處紅腫隐隐抽痛,開門見山道:“那紙上寫的究竟是什麼呢。”
“寫的是,李主事原名李施,乃是琛惠年間的李太保。”說罷,甯展伸手欲接甯佳與托于茶幾上方的杯盞。
甯佳與猝然撤回半臂距離,眼見甯展動作僵在空中,她偏頭笑問:“就這樣?”
甯展緩慢收回手,不置可否,隻道:“謂予不信,有如皦日[1]。”
甯佳與不懂,甯展動辄對天起誓的毛病哪裡生的?
杯盞移至唇邊,她不經意瞟到那隻耷拉甯展腰間的桃粉茄袋,笑意藏在杯中。甯佳與飲盡涼水,平心定氣。
仔細算算,相較甯展未知的事,她不吃虧。
“元公子還沒告訴我,經在下此番一訓,堂堂掌閣要如何找回顔面?”甯佳與戲谑道。
甯展不以為意,翹望窗外恬靜的庭院,像是說給候在這方天地的所有人聽。
“過了今夜,全七州的青竹暗樁皆知,我身邊多了位言談舉止之‘嚣張’堪比堂堂掌閣的姑娘,不是很好嗎?日後混個面熟,隐士牌子都不用挂,你就是青竹閣獨一位可以随意出入暗樁、行任何方便的主。”
“......這很好?”甯佳與淡而不厭。
“即使不能稱作很好,咱們的待遇擺在那兒,”甯展滿臉認真,“月例直追嘉甯二品‘官爺’呢。”
甯佳與噤聲。
“換我問了。”甯展端詳甯佳與的臉,未見病容,直截道:“楚珂制藥引起的病症,有沒有化解的法子?”
“據我所聞,沒有。”甯佳與安放茶盞,“但師父有一劑駐顔益壽的方子,不知能否派上用場。”
“那種巫術。”甯展慎重道,“真會折壽嗎?”
甯佳與眼梢一挑,傾靠茶幾,支起下巴。
轉盼流光,好比信手下蠱的巫醫,亦如打個響指便瞬間消失的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