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三字,于景以承而言簡直是響徹空谷的天籁之音。他放心擡頭,準備坐觀足智多謀的小與姑娘大顯身手,卻聽甯佳與道:“是迎柳閣,對不對?”
甯佳與眉開眼笑,俨如真的隻是想說出個合理答案。
“對。”甯展道。
二位肚子裝壞水晃到同處去的倒是賞心樂事了。可憐景以承登時結成一尊龜裂的石像,在邊上“咔啦”粉碎。
景以承調整好眼睛鼻子嘴,悄悄瞄以甯。
除了碰面後發生争執那幾回,以甯就是塊兒成天無故闆着臉的木頭。但自以甯非要給他敬茶,曾經的憤憤不平皆被那盞茶一筆勾銷了似的,以甯極少再與他吵嘴,要看到木頭臉有些尋常沒有的波動更加困難。
此刻,他竟從以甯眼中瞧出了鮮明的憂慮。憂慮所達,恰是柳如殷裹得嚴實的手腕。
以甯的反應,讓景以承逐漸深信猜測——甯展果然對柳如殷心存芥蒂和防備。
其實他對柳如殷始終沒什麼意見,甚至因為漫長路途得這樣一位熱情的夥伴同行而感激。然盡管柳如殷抱病為由置身事外,他也不難發現,凡遇上要緊事,甯展便會有意無意避開柳如殷。
是以甯佳與生辰當日,他多麼急于把到手的步州令交與甯展,都得挑個柳如殷必定不在的時機。
如今甯展卻一改常态,猝然将隐匿多年的秘密公之于人前,這就意味着甯展對柳如殷不僅是心存芥蒂與防備了。
他記得,世子老師早年在文中寫——經邦濟世與待人接物至關重要,均不宜打毫無籌備之仗。否則非家國危殆,即玉石俱焚。
主動出擊,代表甯展至少有八成把握。故以甯罕見地形于顔色,許是擔心所緻,抑或是種變相的求情。
“可是......”景以承攥着包袱一角,萬分糾結,“元兄現下将真容與假面換來換去,倘若讓、讓人抓住把柄造言生事......”
甯展單手抵着下巴,微微搖頭,輕聲道:“他們不敢。”
“不敢?”景以承不意甯展的把握會是這個說法,“為何不敢?”
“迎柳閣擅易容,要向世人證明我容貌作假且如此逼真,來說易如反掌。但他們如何證明?”
甯展注視着甯佳與,餘光沒放過其身側的柳如殷。
“撕下這張臉,我還是為百姓親力親為的嘉甯大殿下,做過的好人好事曆曆可考。縱使公堂對質,個中細節亦無人比我清楚。他們呢?舍得為揭穿于我相對無傷大雅的謊,當着全天下交出墨川的易容術麼?”
迎柳閣、墨川王室沒法冒險交出易容術,實與聽雪閣、步溪王室不能道出那施人血與巫咒為引的藥方道理大同小異。
權因一個“獨”字。
不過,前者是獨門之獨,後者則是陰毒之毒。
景以承雙耳車内聽,腦子卻在車外飛。
他努力理解字裡行間的利害關系,終究按捺不住那顆偏離常軌的好奇心:“易容術是迎柳閣獨門秘法,那元兄又怎麼得到那些逐年調整的假面?”
依着私底下甯展“這厮”“那厮”的态度,若說迎柳閣與青竹閣之間有密切不斷的合作,反正景以承不信。
“過去數十年,我屋裡的銅鏡無不是照牆面落灰。若非必要,”甯展煞有介事地歎,“我也不想鎮日戴着這張太過逼真的面具。”
甯展記事後,僅僅在以甯為他裝扮時瞥過一眼鏡子。
他不接受鏡中人是自己,可假面真緻他今歲對鏡撕去易容,分明看着娘胎裡帶的臉,竟覺陌生無比。
唯有潛意識那聲對自己說的“許久不見”提醒他,見過韓舒顔的甯元祯,是他真正的樣貌。
以甯了解甯展不是愛倒苦水的主子,此番突兀傾訴,多半是特地說給在座的某個人聽。
談起易容術,甯佳與近乎是瞬間讀懂了甯展轉守為攻的策略。放任柳如殷在密文諸多的青竹暗樁内走動,實為蜻蜓試水的第一步。
兩柄利刃同時立于危境,并肩作戰或是最好的出路。至于化險為夷之際是否自相殘殺,那是眼前不遑顧慮的後話。
“若他們真的敢呢?”甯佳與接上甯展的步調。
“也是,話總不好說絕了。畢竟潑天的富貴,多少不是險中求來?為着家财萬貫、封侯拜相、稱王稱霸,世上有得是人樂意幹那虎口拔牙之事。”
甯展終于轉向柳如殷。
“對嗎?柳姑娘。”
“元公子高看我了。”柳如殷夷然自若,笑面得宜,“民女沒見過世面,哪裡懂那樣複雜的東西。”
“不懂?以甯,莫非你還未告訴柳姑娘,”甯展正色道,“近日發生了何等大事麼。”
柳如殷神色微滞,眼底隐約閃過疑慮,卻非是疑甯展半吐半露的言辭。
她不着痕迹躲過利刃,隻順着甯展的話問以甯:“什麼事?”
以甯沉住氣,平淡道:“州學學生群情激憤、大張聲讨,汴亭世子不日便要從司圜[1]手下轉押往刑部大牢了。”
“這......”柳如殷想說什麼,又及時閉了嘴。她愁顔未展,心中是為适才選擇見機行事的自己舒一口氣。
甯佳與倚靠車壁,環起雙臂。
比起發愁,她更覺着以甯口中的大事離譜得略顯失實,于是道:“雖說汴亭是七州尚文輕武之風最兇的地界,要論一個人的罪,也不能全憑學生們說了算罷。朝廷文官呢?就這麼由學生用唾沫星子将一州王儲推入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