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是舅父管教外甥的陣勢,實則齊王身邊的閹人個個下手極陰極狠,左右輪流把寬過腰的木杖往屁股招呼,力道說毒打不為過。
以甯撲甯展背上扛闆子,奈何小孩兒身量撐不起大英雄的心,兩人沒誰幸免,一個皮開一個肉綻。
他本該恨死甯展。
天知道金尊玉貴的大殿下自己未痊愈,一到嘉甯吭哧吭哧先搬兩大摞小人書給他。那都不夠,大殿下沒伺候過誰,執意親自替他上藥。
惹禍精嬉皮笑臉湊跟前,竟将以甯最初滋生的怨念消解大半。
興許,他沒有自己想象的讨厭甯展。
藥是墨川韓家軍當年随先帝禦駕親征用的金瘡藥,書是汴亭鄭家軍麾下繪的武籍圖譜。而五歲的大殿下,是面熱、心更熱的倔脾氣。
以甯年歲尚小,對以家受過多麼深厚的恩澤體會不真切。除去墨川和景安寄的家書,意外收獲的圖譜和金瘡藥,即是支撐他堅定前行的勁頭。
挨闆子的傷養好了,他無事就對着武籍圖譜比劃,連紮馬步也是半吊子,架不住練起來渾身痛快。他恨不能立刻把書上的招數一口氣學盡,做夢都劈掌打木樁。
那些令以甯着迷的圖譜,正是甯展在元葉的壽辰上為在座貴客賦詩寫字,以此懇求元葉問缙王向鄭家軍年紀輕輕便是車騎将軍[2]的公孫岚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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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夫人,年方二十,名不詳,在卞修遠名下私塾常春堂教書,街坊鄰裡皆稱她為常先生。”
以甯擡手握上劍柄,呼吸平穩了。
“死訊很快在常春堂附近傳開,暗樁收得消息,急報當天發出。是以信中落款日期,就是常先生去世的時日。到現在,整整六天。”
“消息當天傳開,汴亭至今沒有關乎此事的聲音。我竟不知,”甯展挑開窗幔,“汴亭命案已不如那群人嘴邊的誤教與私通要緊。”
“密報上說,鄰裡因常春堂内的驚叫出門詢問之前,公孫将軍托人報了官。衙役領仵作來驗屍,仵作稱,常先生乃是氣急攻心,且頭部受創失血過多緻死。事發,恰是常春堂散學,常先生獨留堂内讀信的時候。”
以甯從腕間臂縛内取一紙暗黃,交與甯展。
“幾個婦人在門口等孩子,聽塾裡響動趕進講堂。常先生昏迷倒地,後腦磕出了血,掌心握着揉成團的信,吓暈不少學生。學生們家中早對常春堂查獲淫詞豔本頗有不滿,這下非得讨個說法。可人......沒了,能跟誰說道。衙役把常先生去世之責歸于寫信的卞修遠,并承諾将其轉押刑部大牢,衆人才肯作罷。”
那展開約一掌寬的信紙,甯佳與的位置可以瞟到,卻因上面的字密而小,又是雜亂無章的排列,她沒讀出什麼名堂。
甯展不費時逐句通讀,跳着看,狐疑道:“常先生的遺體不見了?”
“是。衙役着急問司圜拿人,恐卞修遠拒不認賬。但他不僅認這糊塗賬,對轉押刑部大牢的裁斷應得更爽快。卞修遠隻一個條件,要求當面向公孫将軍賠罪。”
以甯參不透公孫岚和卞修遠,于是景以承磨磨蹭蹭挑話本時,他隐在暗處把今晨取的密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内容滾瓜爛熟,時下不消翻看就能替甯展梳理重點。
“司圜不能放囚犯離開,則命手下給将軍開了門探視。下士憂心卞修遠趁隙逃獄,看管嚴,咱們的人很難靠近,不知他們談了什麼。公孫将軍返回常春堂再度報官,為的便是安置于落鎖書房的遺體憑空消失了。”
甯佳與腹滿腹疑雲。
“憑空消失?嘶......”她拭去額角的汗,昨夜紅腫處見好,馬虎一碰卻是疼的,“這麼邪門,你信?”
甯佳與側首,問的是甯展。
仔細想,步溪那般邪門的巫術他都信了,遺體憑空消失還稱得上奇?前番周連親信“屍身”在人來人往的尋芳樓前沒了影,不就是先例?
對甯佳與的質疑,甯展可以列十數個反駁的理由,但嘴上順着她:“不信。”
“無怪那些人用私通做文章了。所謂害死常先生的兇犯好端端在牢裡,落鎖書房的遺體居然不翼而飛。傳出去吓壞的哪裡是學生而已,滿朝權臣都要汗流浃背。”
甯佳與氣得想笑,遣詞愈發狠辣。
“聚衆讨伐卞修遠的節骨眼,死人不能提,憑空消失的死人更不能提。大夥兒全逃回家關起門躲鬼了,何來冤大頭為文官沖鋒陷陣?”
“......小與,你也消消氣。”
甯展不料甯佳與會為一紙之詞情緒失控。他伸出右手,以甯照例呈遞,東西擱在甯佳與端起的臂彎。
“給,步溪集鎮的含桃。品評一下,有陳老伯保證的那樣甜?”
甯佳與才見過甯展讓景以承噤聲的路數,如何不明白甯展意圖?但她真是好一陣子沒吃含桃,遂用心嘗了,道:“甜。”
不待甯展放松,另一側波瀾複起。
“可是......”景以承發怵,又直覺不對,“果如阿甯所言,常先生因信急火攻心、倒地不起,那卞世子......不真成罪魁禍首了嗎?”
“密報轉述證人和衙役的話,真假幾何,光設身處地想遠遠不足,須親臨其境去探。查清一樁案和做好一位皇帝,皆無捷徑可循。
“你若未屢下荒村、遠赴邊疆,端坐高堂,瞧百官半遮半掩地報坊間疾苦,無從得知奏疏潦草帶過的‘饑不擇食’非是啃樹皮、飲雨雪,而是吃人肉、灌人血;便是高堂左右俱立賢臣,民生凋零你盡數了然,爾後大手一揮,撥黃金萬兩赈災濟貧。地方呢?”
甯展提起掖于左掌下的信紙,重複審視,不耽誤聚精會神的景以承聽講。
“天高皇帝遠。地方蛀蟲永遠活在你設想的掌心,你摸不清它長着幾條腿,更做不到真正捏死它。這就是為何我們要途經汴亭。”
景以承沒有稱帝的志向,卻不驚訝甯展含着怎樣一顆野心。因為他理解,話中的皇帝,可指明君,亦可指賢臣,甚至小商小販、無名之人。
他隻管體悟,親身踐行。來日,甯展完成大業,自己學成出師,沒準兒他能做濟世得力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