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展不擡眼,上下唇一碰就把拉遠的正題輕松悠了回來。
景以承熱血沸騰,許是聽講聽的,或是車裡悶的,總之立馬欲沖破輿頂直抵汴亭王城,為受苦落難的人們主持公道,全然忘卻先前對汴亭的恐懼。
“元兄!我也能捏死蟲子嗎?”景以承琢磨着自己的拳頭,五指反複張開再握緊。他意興正濃,但一想要捏不知幾條腿的害蟲,心裡不住打鼓,笑得難為情,“還是有些害怕。”
“可以。”甯展肯定道,“你可以害怕,也可以捏死蟲子。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1]。你有與生俱來的強大,不必惦記着去戰勝誰。多麼害怕都能捏死蟲子,景兄,這就是你。”
景以承罕見被人誇紅臉,難以相信此等美言是在形容他。
他壓不下咧到耳根的嘴角,邊努力擺手,邊小聲詢問:“既然暗樁的消息六天即可從汴亭送達步溪,我們......也可以罷?”
甯展沉吟良久。景以承不免着急,忙不疊解釋:“大家不用處處照顧我!若要連日趕路,沒問題!千萬别為我耽擱行程呀。”
甯展破顔為笑,道:“不是趕路的問題。景兄可會騎馬?”
“啊?”冷水兜頭澆醒躁動的景以承。他腦袋埋進懷中的包袱,聲音跟着悶了,“不會,一點兒不會。”
“柳姑娘呢?”甯展順其自然轉頭,看向柳如殷,“會騎馬麼。”
“不會。”柳如殷笑道。
甯佳與慣愛插科打诨,快速接話:“我也騎不好。”
“你看,我們沒有特别照顧誰。但是景兄啊,”甯展拍兩下景以承的左肩表示安慰,“縱使能力再強,莫盲目沖殺,還得學着分辨旁人的言談舉止,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景以承雙眼發亮,請教道:“如何分辨?”
“目前,暗樁确定淫詞豔本于常春堂查獲,及卞修遠寫給将軍夫人的信是叫她‘莫要犯傻,莫要歸家’。”甯展耐心折疊紙條,“那麼誤教與私通之間,是否有可信的罪名?”
“卞修遠為人正派,又是元老門生,豈會做那般誤人子弟之事?不可信!至于私通......”
景以承對前者毫不猶豫,對後者卻百般糾結。
他冥思苦想,然這輩子見證的有情人屈指可數,勉強拿得出手的經驗之談,便是母親留與父王的遺書。沒有旁的對照可考,他隻能靠猜。
“卞修遠那封信,意思難道是二人曾經有情,如今他身陷囹圄,預備與常先生分道揚镳,勸其早日放下?不對不對,還是說常先生與公孫将軍因這私情生了嫌隙,是以卞修遠獄中憂其安危,提醒她莫歸家?”
論兩個人之間有無情意,景以承更願意相信天底下有情人居多。
他的世界,俨然盡是待感情或濃或淡者,不存在徹頭徹尾的冷血動物。以緻他透過信裡眷注,想當然看到卞修遠與常先生有情,而忽略了“私情”二字究竟意味着什麼。
“錯了。”甯展收好折成半指寬的密報,“兩個都不可信。”
“那也答對了其中之一!”景以承不放棄道,“元兄為何算我錯了?”
“人,做得到佯狂、賣傻、假正派。才智,沒有便裝不出來,怎樣掩飾,本質仍是無能。無能之人夠不到高位,譬如墨珩。卞修遠不同,若他未曾糊塗,要誤人子弟,何必從自己名下的私塾着手?這類拙劣的栽贓,我不是沒經曆過。即物窮理,萬事萬物皆為“理”的體現。景兄說的其中之一,就錯在‘誤教不可信’的理。”
甯展條分縷析,不似夫子堂上聲色俱厲的調子,倒像與同窗們茶餘飯後縱談。聚在沒有學監[2]盯視的旬假,無須刻意避諱什麼,隻管暢所欲言。
“第二呢,街坊盡知将軍夫人被稱作常先生,證明先生在常春堂教書的時日不短,與卞修遠多少有些交情。但六天前,卞修遠早已是獄中囚犯,他遞信出來,免不了司圜例行檢查。無論二人是否有私情、有何種私情,信的内容理應潤飾得宜,才不會惹禍上身。卞修遠如此直白的關切,這信,就顯然不是單靠私情解釋得通了。”
聰明人知故犯時,要麼情非得已,要麼另有謀劃。
甯展一面說,景以承一面墊着包袱磨墨。他掏出狼毫和小冊準備奮筆疾書,甯展話音都散幹淨了,他卻拿不準從何處開始記。
景以承橫銜筆杆,懊惱道:“元兄,你當初是怎麼擺脫那栽贓的?”
甯展背繩索、爬陡坡,為大家蹚道引路。
景以承則頂着滿頭白霧橫沖直闖不算完,後襟更是任半道那最不起眼的老樹桠挂得老高,整個人搖來蕩去,嘴裡還要吆喝“世子老師救命”。
甯展握水袋的手頓在嘴邊,口含豆湯,吞不得、噴不妥。他平複再三,艱難咽下,依然被景以承跑偏的重點嗆得直咳。
甯佳與見狀給他遞來手帕。他愣眼接了,遲鈍道:“......多謝。”
“也多謝你。”甯佳與晃晃手裡裝着含桃的布兜。
景以承趕緊丢了狼毫和冊本,擁上主座替甯展拍背順氣。拳頭看似無力,竟把甯展捶至跟病中老翁一樣撫胸咳喘。
氣息未緩,甯展引手将景以承請回側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