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輿在官道上跑過四日，途中經停驿站也僅是稍作休整。往往歇不到兩個時辰，趕車的青竹隐士便再度揮起缰繩。

奈何駛入汴州境内，路越近汴亭王城越狹窄，颠簸不止，夾道草莽蹿得近乎比人高，馬車拐彎沒少被盲區的坑窪拖延腳程。

簾幕于幾人眼前第八次乍然起飛，景以承反手扒緊腦後的窗框，為這既意外又不意外的差池做足了準備。

一頓碰撞轟響，他上身是勉強貼住了車壁，下身則精準坐進以甯無比抗拒的臂彎。

整架乘輿頭低尾高斜倒，車身卡着凹陷邊緣，兩個後輪骨碌碌懸空打轉。

“诶喲，抱歉抱歉！”景以承使出渾身解數挪回座，身子還是随車歪着。

以甯右肩抵着門框，左肩不得已和他兩肩相靠。

景以承想揉揉磕疼的屁股蛋，卻抽不了手，小聲抱怨：“阿甯，不是我說你這臂縛太硬了，坐着硌人。”

景以承雖非五大三粗的塊頭，但怎麼着是個弱冠男子，壓人身上夠嗆。

“臂縛又不是用來坐的。”以甯道。

他本就被擠得有些不悅，誰知被擠的未開口，擠人的卻滿腔怨言。若不是他适間手快，及時擡起臂彎攔景以承，這自作聰明扒窗子的怕要直接坐他臉上才算完。

甯展和甯佳與雙雙撐住各自兩旁的車壁，盡力穩住身子。這混亂他見怪不怪，目光确認甯佳與無虞便扶輿頂下車了。

“柳姐姐，還好嗎？”甯佳與暫且坐主座，否則也得如景以承壓住以甯一樣，擠得柳如殷融車壁裡不可。她左手扶座，右手撿跌地的水袋，環顧道：“大家有沒有受傷？”

柳如殷發絲淩亂，但總是微笑。

她撥開長發，為護着腦袋，另一隻手屢次與門框硬碰硬的指骨節正隐隐發痛，卻說：“還好。”

“我也無事！就是......”礙于男女有别，景以承終究沒輕易把自己屁股蛋兒疼的事情明白托出。

四日緩下來，以甯已複歸少言寡語，因此并未應聲，隻颔首緻意。

“先下車罷。”甯展在外呼喚，“這回陷得深。”

甯佳與帶頭起身，緩步挪出傾斜的馬車，掀了簾幕，眼前大灘避無可避的泥淖。

她擡頭望，甯展立于一丈外，腳邊稀泥淤積。甯展懸着手臂，似要在那頭接住将越過泥淖的她。

自離開步溪，甯展褪了甯馨備的垂袂寬袍，換上類同隐士的利落勁裝——襟不過頸，袖不離臂，革帶掐腰，甲裾齊腿肚，束靴及膝頭。

通身藏青，宜晝宜夜。

那樣輕便的衣着下擺都爬了不少泥點子，憑輕功從馬車前室躍往平地的難度可想而知。

甯展算幸運的，還有餘地自己抉擇進退。原先坐外邊趕車那位就慘了，不僅滿身濕潤的土黃，此際仍背對衆人在馬兒旁啐泥巴。一瞧便是沒刹住穩身子，撲泥淖吃了個嘴飽。

馬兒倒是不比步溪的遲笨，碰見坑知道跳，沒摔着自己，更不曾受驚，百無聊賴地嚼伸頭就能夠到的青草。

甯佳與向左移幾寸，起跳路線與那頭候着的甯展相錯，随即腳尖點上支地的車轅，騰空踏起兩步，眨眼工夫便穩當當停在甯展手側。

她從容回身，順勢而動的赤色短襟落定。胡蝶翩飛其間，堪掠纖塵，不沾泥濘。

甯佳與是潇灑自如，被婉拒好意且技不如人甯展該如何收場？甯展垂手的落寞極短暫，她卻看在眼裡。

甯佳與瞥着甯展腳下與其衣擺同樣染髒的靴面，打趣道：“公子何不借車轅踏來，要踩泥水過？污漬可難去得很，到頭來，元公子不會又要躲懶，使喚在下替你刷鞋罷。”

這調侃貌似随意，藏的“學問”多了。

礙于乘輿傾斜，兩人都無法借前室為踏闆，否則馬車受着力，沒準兒還得繼續往下塌，但前端支着平地的車轅可以輕踩。

此種情況，看的便是誰能把輕踩控制得當。

甯佳與輕功向來在甯展之上，比甯展遊刃有餘毋庸置疑。然不知甯展是自視力所不逮，還是不願冒險去試，直截放棄踏車轅的法子踩水。

從泥水深淺判斷，甚至不能稱他是“踩”水，而是“蹚”水，整個靴面亦呈現任泥水浸過的模樣。

甯佳與所言的躲懶，不單在翻甯展戲弄她刷鞋的舊賬，更暗指甯展不戰而退的消極。

汴亭或有大敵當前，消極的念頭可謂百害無利。對她來說，甯展惱怒、鎮定雲雲均屬尋常，她就是沒見過灰心洩勁的甯元祯。

甯佳與的激将法話裡話外挖苦人，甯展那點兒落寞倒消解了。

他側耳聽輿内嘁嘁喳喳的議論和風過灌叢的沙沙聲，許久沒人掀簾落車，遂拱手笑道：“小與，先前的事是我不對，今日給你賠罪了。望女俠大人大量，往後饒元某一命？”

甯佳與早已沒了行刺他的想法，至少甯展看來是這樣。是以他道饒命，實拜托甯佳與讓昔日的舊賬翻篇。

“那得看公子的誠意。”

甯佳與話音才落，便瞧以甯也大剌剌蹚泥水過來。濺束靴的污漬較甯展隻多不少，衣擺處尤甚，落地後滴答甩了一大圈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