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沙場上瀕死的人,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而在家等他歸來的人,卻突然葬身火海了呢?
不過話說回來,倘若他的哥哥還活着,看到他現在的狀況,也會很痛心吧,禹豹默默想着。
在天寒地凍的雪地裡活下來,代價是一隻靈活有力的右手、和健康的身體。
公冶明伸出左手,端詳着掌心中一塊被煙火熏黑的玉佩。這是縣令給他的,說是屍體上唯一留下的東西,樣子很奇怪,是一個框,中間似乎缺了什麼。
缺的是一枝白梅花。
火燒在身上一定很痛吧,被困在火海的時候,他會想什麼?會想我嗎?
公冶明握緊了掌心的玉佩:“我會替你報仇的。”
“老大。”禹豹不安地走上前去,“老大,大夫說過,您得多歇歇,還是先保重身體啊。您看這地方山窮水盡,火也不知道是怎麼起來的,要報仇也找不着人呐。”
“距這裡五十裡,是山海衛,那裡的指揮使叫楊堅。”公冶明說道。
“對,是楊将軍。”禹豹以為他的話沒說完,又喃喃地重複了遍,想着他怎麼忽然岔開話題。
半晌,他才恍然大悟道:“老大!你說這火是楊将軍放的?不可能吧?他燒這麼個窮鄉僻壤的小村莊做什麼?”
“你去好好查查他。”公冶明拍了怕禹豹的肩膀。
就這樣,禹豹很突然地攬了個暗中調查楊堅的活。
不過他對此事沒太上心。一來,調查這事他本就不擅長。二來,他也擔心萬一查到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會激發老大報仇的欲望,影響他修養身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常瑞刻意把公冶明從西涼調到江南,就是為了能讓他好好修養。
常瑞還專門派人帶信給臨安名醫,請他給公冶明調理身子。
臨安距離定津衛很近,又是商貿繁華之地,人傑地靈。這名醫在當地格外有名,人稱江南活華佗,因他姓周,又稱他為周回春。
周回春本事極高,看診的價錢也自然水漲船高。尋常大夫的診金是一兩,他則要整整一百兩。
不僅是價錢高,他還挑人,若是不合眼緣,則一律否決。但隻要合他眼緣,一百兩銀子,保證能藥到病除。
光是請這樣一個人出面問診,常瑞就花了不少精力,親自登門就有三回。他還請人沒日沒夜的軟磨硬泡,送的禮品更是五花八門,但都被周回春拒絕了。
直到有一回,常瑞買通了幾個周回春的病人,借病人之手替自己送禮。周回春對他把歪腦筋動到自己病人身上的行為忍無可忍,為了避免他繼續騷擾病人,隻好答應了他。
說是答應了,但也沒完全答應。周回春隻是答應看一眼病人,他還有自己的規矩在,就是得合眼緣。倘若病人不合眼緣,他仍舊會一口否決。
公冶明找他的那日,是十月廿七。
彼時他才剛剛上任,指揮使的椅子還沒坐熱,就被常瑞派來的人催促着去見周神醫。
常瑞的人趕了輛馬車,把公冶明塞進馬車裡,一路送到臨安城,頗有些富貴驕人的樣子。
馬車才在醫館門口停下,臨安城的百姓都紛紛探頭,等着看一出好戲了。
“這就是千請萬請非要周神醫看病的那人吧?果真是财大氣粗。”
“周神醫早就被他惹煩了,等着看吧,一會兒他就得被趕出來。”
公冶明一出馬車,便覺得外頭有些冷,隻好不情不願地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這件通體素白的雪貂披風也是常瑞送他的,公冶明感到受寵若驚。他本覺得常将軍為了補償自己用力過猛,但很顯然,他高估了自己身體的耐寒程度。距離臘月還有一個多月,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隻可惜這雪貂皮是白色。他仍舊覺得黑色更好些,像自己這樣身上染滿鮮血的人,不适合穿這麼幹淨的顔色。不過他也理解,像這樣上好的貂皮,常将軍得來實屬不易,也不好再對顔色挑三揀四。
他邊恍惚地想着,邊往醫館裡走。周回春的醫館有個小院,裡頭種滿了花草樹木。
江南能過冬的草木很多,在秋天也鮮少落葉,小院裡枝繁葉茂,綠意盎然。山茶枝頭長滿了花苞,有幾朵已經飽滿到綻開了。
正如禹豹說的那樣,公冶明很喜歡花,雖然他壓根不知道面前這是什麼品種的花。他唯二認識的兩種花,一是白梅花,二是白玉蘭,都還是白朝駒教給他的,可惜現在,能教他認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不過面前這花,恰好也是白的,和他的名字的一樣。公冶明忍不住從披風底下探出左手,伸向那朵白山茶。
花瓣的觸感有點濕潤,不冷,公冶明反倒感到一絲暖意。曾經他也是能用掌心熱氣将花上冰雪融化的人,現在的手掌反倒比花朵還涼上幾分。
他一時間沉浸在思緒中出了神,等發覺周回春走到了門口時,已經晚了。
在周回春眼裡,院子裡那個裹着雪貂皮的年輕人,慌慌張張把摘花的手收了回去。
“能進來了嗎?”周回春沒好氣地對那個“偷花賊”喊道,“我的時間很寶貴!還有我的花,也都很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