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甯公主已有六年不曾踏足此地。
六年前,她年輕氣盛,又因為言懷序之死傷心過度,當着張府上下的面掌掴張允承,從此與張家人結了仇。沒想到時隔六年再見那張老夫人,對方倒似忘了這茬一般,滿面春風将她迎進來,又熱絡地吩咐下人為她看茶倒水。
張老夫人道:“公主貴步臨賤地,也不提前知會民婦一聲,倒讓民婦準備不周,怠慢了公主。”
宜甯公主聽她話裡帶刺也不惱,笑意淺淺地回道:“老夫人客氣了,不請自來原就是本宮失禮在先,怎好再指責老夫人的過錯?”她朝四周望了望,又問:“韫知呢?今日怎麼沒見到她?”
張老夫人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若有什麼吩咐,同民婦說,也是一樣的。”
“不過一些小事,”宜甯公主擡了擡下巴,都沒正眼看張老夫人一眼,“還是讓韫知出來回話吧。”
張老夫人臉色微僵,但還是側過頭去低聲吩咐雲初“叫少夫人出來”,随後笑吟吟地望向宜甯,“殿下稍待片刻,民婦這就喚韫知過來。”
宜甯公主點了點頭,沒再言語。
正堂随即陷入一片沉默。
張老夫人的目光适才一直追着宜甯公主,到了此時才有空從她臉上挪開,随即落到了她身後那位年輕男子身上。
男子一襲淺綠紗袍,衣襟半敞,似披未披,隐隐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與蒼白如玉的肌膚。他的眉眼其實生得十分精緻,眉峰微挑,眼尾帶笑,然而這笑容不夠真切,似笑非笑間透着一股子邪氣。
張老夫人忍不住低罵了一聲“妖孽”,一轉頭,發覺宜甯公主正打量自己,又不尴不尬地笑道:“公主先喝茶。”
不一會兒,姚韫知無精打采地走到堂上,先是看了一眼張老太太,又看了一眼公主,最後毫不意外地也将目光停在了衣衫不整的任九思身上。兩人短暫地對視了片刻,姚韫知便率先移開了視線,斂衽向坐在堂上的公主道了個萬福。
張老夫人見姚韫知将自己這個家姑撂在了一邊,反倒先去和宜甯公主行禮,不由揚高了聲音,酸溜溜道:“殿下非要等你親自出來,才肯開口說話。韫知,你替老身問問,殿下此來有何貴幹。”
宜甯公主聽出了張老夫人語氣裡的不忿,卻并沒有理睬。她輕輕放下茶盞,直接對姚韫知說道:“韫知,近來宮中有件大事,需得你幫忙籌備一二。”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宜甯公主笑意溫和,緩緩道:“下月初三是皇後娘娘的壽辰。前些年皇後娘娘身子抱恙,深居簡出,從未大操大辦過。本宮思來想去,總覺得應借此機會,為皇後娘娘熱熱鬧鬧地辦一場千秋儀典。你一向穩重細心,本宮想将此事交由你來辦。”
姚韫知還未答話,張老夫人便插言道:“殿下,皇後娘娘壽辰的賀禮,向來都是臣婦親自操持。韫知年紀尚輕,還需曆練,此事倒不如交給臣婦來辦,也算是臣婦替張家上下盡盡孝心了。”
宜甯公主眼神淡淡地掠過張老夫人,不緊不慢道:“老夫人能有這份心,自是極好的。聽聞您每日都要誦經禮佛,不若趁此機會抄寫一卷《無量壽經》為皇後娘娘祈福,也算是一樁功德。”
張老夫人臉色越來越難看,想要再争,卻被宜甯公主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至于韫知,正因為她年輕點子多,皇後娘娘這才屬意她來籌劃此事。更何況,這也是一個讓她學習管家的好機會。老夫人為張府大小事務操勞已久,何不趁此機會好好歇一歇?”
張老夫人張了張嘴,但聽她話裡話外都在說這是皇後的意思,隻能陰沉着臉應道:“既然殿下如此吩咐,民婦也隻能照辦了。”
她以為這話已經給足了宜甯公主面子,她應當不會再找自己麻煩。可宜甯公主仿佛沒有到此為止的意思,又沖姚韫知含笑道:“對了韫知,本宮記得數年前,你的一曲《鳳求凰》曾讓皇後娘娘贊不絕口。皇後娘娘千秋那日,你可否再獻上一曲,為壽宴增色?”
姚韫知垂眸動了動手腕,推辭道:“多謝殿下擡愛,隻是臣婦多年未碰琴,怕是手已經生疏了。”
宜甯公主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挑眉道:“這不是巧了,本宮身旁恰好有一位高人,讓他來指點你倒是合适。”說着,擡手招過侍立在一旁的任九思,囑咐道:“這幾日就勞煩你來調.教張夫人吧。”
任九思立刻恭順應道:“小人遵命。”
瞧這兩人一唱一和,眼看就要饒過自己将此事定下,張老夫人這下可是不依了。她重重咳了兩聲,不悅道:“公主殿下,這隻怕不方便吧。”
她頓了頓,又冷着臉道:“張府之中除了老身,還有許多年輕的女眷,殿下将這樣一個人留在張府,倒叫旁人如何議論她們?”
這張府除了丫頭廚娘便隻有姚韫知一個年輕女眷,張老夫人的弦外之音,宜甯公主如何聽不懂?
但她還是微微蹙起眉頭,故作不解道:“老夫人這話本宮就不明白了,九思即便借住在張府,出入也都有侍女跟着的。本宮未出閣的時候,陛下和母妃也曾請先生入宮教授本宮琴棋書畫。怎的到了老夫人這裡,這求學拜師就成了見不得人的事?依老夫人的說法,那張府上下的夥夫、小厮都是外男,豈不是都該逐出府去?”
姚韫知站在一旁聽了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争執半天,覺得有些疲倦。左右她也插不進話去,便擡起眼,瞥了一眼站在宜甯公主身旁一言不發的任九思。
他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雙手抱臂倚靠着桌沿,姿态懶散,似乎不論堂上的二人争出什麼結果,都與他沒有關系。
姚韫知心中愈發困惑。
她不明白宜甯公主今日來鬧這一出,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自然看出了宜甯公主有替自己在張府立威,打壓張老夫人的意思。可她還是隐隐覺得,這謎題的解,應該還是落在這個名叫任九思的伶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