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雪廬位于張府的後山,雖被高高的院牆圍繞,卻與前院的氣象大為不同。
前院飛檐碧瓦,雕梁畫棟,常有仆人來回走動,富麗而忙碌,而照雪廬則是幽靜冷清,人迹罕至。
冬日的寒風呼嘯而過,吹得院内一片銀白,雪花落滿了松樹和竹林。地面上偶爾留下一排稀疏的腳印,也很快便被風雪掩埋。
廬内許久無人居住,蛛網結滿房梁,桌椅上積着厚厚的灰塵,爐火已熄,爐膛中隻剩下幾塊冷卻的木炭,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陳舊的氣息。
仆人站在門口,看着屋内的景象,面色有些尴尬。他轉過頭,不好意思地對任九思說道:“公子,這裡還沒有打掃出來,您還得再等上幾個時辰。”
任九思十分通情達理地笑了笑道:“無妨,我正好四處走一走。”
說完,擡步朝外走去。
背過身去的瞬間,似有一層冰霜悄然凝上了他的面龐,臉上的笑容頃刻間褪得一幹二淨。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貌美的公子便突然出現在了雁聲居的門口。
守在門外的侍女見這位公子朝自己走近,臉頰頓時燒起一片雲霞。她不知他來意,但又不敢同他對視,便垂着眼羞澀道:“公子留步,容奴進去通報一聲。”
任九思颔首道:“多謝。”
不久,門内傳來輕響,侍女含笑迎了出來,柔聲道:“公子請進。”
屋内的地龍燒得暖烘烘的,香霧氤氲,熏得人骨頭發軟。張允承坐在羅漢榻上,漫不經心地用香筷撥弄着暖爐裡的香灰,見任九思進來,立刻吩咐一旁的侍女:“給公子看座。”
侍女應聲上前,擡來一把精緻的繡墩,輕輕放在任九思面前。
任九思道了聲謝,目光無意識地停留在張允承與姚韫知交疊的雙手上,唇角的笑意一刹那凝滞。片刻,他低頭移開視線,走到繡墩前,緩緩坐下。
張允承打量着他的眉眼,不覺皺了皺眉,問道:“我與公子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任九思調侃道:“大約是小人生了張俗人面孔,所以才叫人覺得熟悉。”
張允承道:“公子太過自謙了,若公子這般花容月貌還叫俗人面孔,那長成我這樣的,豈不是該被叫做活鐘馗了?”
他呵呵一笑,又問:“公子在這裡住得可還習慣嗎?”
任九思答:“承蒙大人關照,一切都好。”
方才仆從已經先來通報過,照雪廬因常年空置,院落内積雪未清,屋内也是破敗陳舊,須重新修葺一番才能住人。
張允承雖未見任九思臉上有任何抱怨的神色,但未免顯得自己失禮,還是同他解釋道:“這照雪廬原是家父未發迹時居住的茅屋。”
任九思眉毛輕輕擡了擡,似是對這些舊事頗有興緻。
張允承繼續說道:“後來他高中狀元,入仕為官,卻始終沒有忘本。修建張府時,他刻意這間舊屋圍了進去,重新修葺了一番,取名‘照雪廬’,意在勸勉子孫後輩不忘創業維艱。他自己也以身作則,寒冬臘月裡還在此處讀書辦公。”
這話隻說了一半。
後面一半的故事是,後來張暨則官拜正三品中書令,府中時常需要接待衆多來訪的官員和貴客,照雪廬便鮮少有人涉足,成了張府後山的一隅靜地。
任九思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長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令尊此舉聽起來倒是令人敬佩。”
張允承贊許地點了點頭,又道:“對了,還沒問過公子叫什麼名字。”
任九思回:“小人姓任,名叫九思。”
姚韫知問:“可是’君子有九思‘的’九思‘?”
“确是這兩個字,”任九思道,“不過小人可當不起夫人口中這‘君子’二字。”
姚韫知卻道:“巫醫樂師百工之人,憑借自己的手藝本事謀生,我覺得沒什麼可恥的。難道公子也是個俗人,覺得非得要身居高位,才能被配得上稱一句‘君子’嗎?”
任九思輕笑一聲,反問道:“憑本事謀生當然也算是君子,可是若是以色事人呢?”
姚韫知眉頭微蹙。
張允承聽了這話,臉色亦是一變。不過,對于别人房中之事,他并不願多加評論,隻道:“驸馬與公子之間發生的事,我多少有所耳聞。其中的是與非,我們作為外人自然無從置喙。不過,公主既然托付了我照顧公子,我自然會盡心盡力,将公子安排得妥當。”
說話時,身後的窗戶似是沒有關緊,微涼的風從縫隙間溜進,吹起姚韫知鬓間垂下的一縷頭發。撲簌簌的雪籽随之飄落,在她的發絲和衣領處積聚。
張允承替她輕輕撣去身上的雪籽,又熟稔地撥開她耳畔的發絲。他一邊專注地用拇指擦去落在她臉頰上的雪花,一邊囑咐任九思道:“不過公子而今既暫住在此處,最好還是不要輕易出照雪廬,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張允承自認為這話已經說得十分客氣,不想任九思竟蓦地站起身,将張允承吓得一愣。他剛要開口問任九思這算什麼意思,卻見他眉頭一凜,滿臉冷淡地撂下一句“小人還有别的事情,恕不相陪了”。
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朝屋外走去。
饒是張允承這樣好脾氣的人,也被氣歪了鼻子。
“這般狂妄無禮,倒不知平日裡是怎麼侍奉公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