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姚韫知睡得并不安穩。
意識昏沉間,她聽見一陣低回的風聲,風聲中夾雜着雪粒敲打窗棂的輕響,如夢呓般在耳畔萦繞良久。
她掀起惺忪的眼皮,一道模糊的身影從遠方向她走來。她伸手想要觸碰,卻隻抓住了滿手的風雪。
姚韫知蓦地睜開雙眼。
面前空空如也,唯有窗外的一輪冷月懸挂在夜空,灑下銀白的光輝。
那是永昌十三年冬天的夜晚。
也是這樣一個冷寂的雪夜,雪飛雲起,夜窗如晝。她吹滅了案上的蠟燭,剛剛要睡下,門外卻突然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聲音不算太大,但在靜谧的深夜總是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她微微蹙起眉頭,正準備讓雲初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卻聽見屋外的人壓低聲音道:“奴有急事要求見韫知小姐。”
聽出是宜甯公主貼身侍女玉漏的聲音,姚韫連鞋也顧不上穿,赤着腳跑到門前,一把将她拉了進來。
姚韫知壓低聲音問道:“你來這裡,可有人瞧見?”
玉漏搖了搖頭,“沒有。”
姚韫知松了口氣,又問:“是言家那邊有消息了嗎?”
玉漏眼眶一下子紅了,神情凝重道:“殿下說,陛下已召集三司會審,判了言大人——斬立決。”
這三個字一出來,姚韫知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她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緊繃到根本發不出聲音。
雲初見姚韫知已經急得說不出話,連忙替她追問玉漏:“那懷序公子呢?”
“陛下有令,言府所有男丁,與言峻挺一道押往刑場問斬,女眷,皆沒入教坊司為奴。”
聞言,姚韫知腳下一軟,幸好被雲初一把扶住。她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咽下兩丸雲初遞來的護心丸後,方才勉強穩住心神,哽咽道:“此事難道就再無轉圜的餘地了嗎?”
玉漏忙握住姚韫知的手,安慰道:“小姐别急,殿下命奴前來,正是為了此事。”
她瞥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續道:“現在天還沒亮,聖谕還未正式傳達給刑部。殿下說,若禦史台能趕在這之前以此案還有諸多疑點未明為由,上奏請求覆查,或許能為言家再多争取一些時間。”
“當真?”姚韫知眼中燃起一線希望,激動地握住玉漏的手,追問道,“是妙悟那邊找到什麼新的證據了嗎?”
“暫時還沒有。”玉漏坦誠道。
她也知道這個回答實在難以讓人心安,又懇切地同姚韫知承諾道:“不過殿下說了,隻要再多給她幾日的時間,她一定可以找到能證明言大人清白的證據。”
姚韫知聽罷,眼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了下去。隻是她終究沒能忍心直接說出拒絕的話,沉默良久後,沖着玉漏輕輕搖了搖頭。
玉漏問:“小姐還在猶豫什麼?”
姚韫知避開她灼熱的目光,面露難色道:“我父親并不願意牽扯進這件事情之中。”
玉漏急道:“就是因為這樣,奴才要來求小姐啊。”
“這件事情,我實在是不能答應公主,”姚韫知垂眸,“我不能讓父親冒這樣大的危險去做一件希望渺茫,甚至很有可能徒勞無功的事情。”
玉漏道:“殿下說,我朝準許禦史風聞言事,不必有确切證據。陛下若因此責罰姚大人,是有違祖宗之法的。”
姚韫知輕聲道:“若是别的事情,或許還有争一争的可能,可這件事情……在陛下的雷霆之怒面前,祖宗之法又算得了什麼?”
玉漏沉默了。
她其實又何嘗不知道,這一回,皇帝不會輕易放過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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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三年秋,關中大旱,顆粒無收。京郊一群流民因對官府不滿,于皇帝在城郊祭天之際,擾亂國典,沖撞聖駕。
彼時恰有一名刺客混入人群之中,用暗器刺中皇帝胸口。皇帝傷勢嚴重,昏迷不醒。十幾個太醫輪番診治,諸臣晝夜祈求禱告,到了第三日,才轉危為安。
經此一事,皇帝徹底傷了根基,精力大不如前。為靜心調養,他索性頒诏命太子監國,皇長子魏王輔政,自己不再親理庶務。
太子與魏王分庭抗禮,兩方雖相互制衡,可表面上,還算相安無事。
然而三個月後,局勢驟然生變。
朝會上,時任門下侍郎的張暨則忽然當庭揭發京郊流民沖撞儀仗之事乃中書令言峻挺暗中煽動,指責其與叛賊私下往來,意圖謀逆。
為佐證此言,張暨則還附上了一封據稱是言峻挺與叛賊密謀的書信。其中“以悖逆之舉行忠義之事”一句,正觸皇帝的逆鱗。
皇帝勃然大怒,嚴令三司徹查此事,月餘間提審了近萬人,京中一時人人自危。
可即便是在這般暮霭沉沉的氛圍之下,朝野間仍出現了許多為言家鳴不平的聲音。太子更是以儲君之位為言峻挺作保,堅稱此事為奸人陷害。
可出乎衆人意料的是,沒過多久,言峻挺竟然主動承認了謀逆一事。他的供狀中除了乞求聖上讓他速死,再無任何為自己辯白的話。
消息傳出,朝野一片嘩然。
那些曾經堅信言峻挺清白的人中,有的覺得遭到背叛,轉頭便痛斥其欺世盜名,有的心存疑慮,卻最終選擇了緘默不言。
但是,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即便面對着白紙黑字的鐵證,仍不相信言相會做這樣的事情,認為是酷吏羅織冤獄,屈打成招,希望皇帝重審此案。
宜甯公主便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她幾次上疏請求皇帝派醫官給言峻挺查驗傷勢,以确定他身上有沒有刑訊逼供的痕迹。
半個月過去,沒有收到任何答複。
她又面見皇帝,希望皇帝能夠更換一批審訊的官員,不讓張暨則和魏王的人插手此案。
可皇帝非但對她的進言不予理會,到最後甚至怒不可遏地猛拍桌案,質問道:“蕭妙悟,你這般違逆君父,是想與言家同罪嗎?”
聽到這番話的衆人心中都打起了鼓。
若連皇帝最寵愛的宜甯公主都免不了被處置,那旁人沾上這同情逆黨的罪名,豈不更是死無葬身之地?
于是,這一問如寒刀霜刃,将所有為言家辯白的聲音徹底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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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風聲倏然變得凄厲,穿過樹梢間,帶起一陣哀鳴。姚韫知心亂如麻,擡手撇去眼角的淚痕,哽咽道:“玉漏姐姐,你是知道的。妙悟貴為公主之尊尚且如此步履維艱,我一個尋常閨閣女子,又能做什麼呢?”
“可是姚大人是在禦前說得上話的啊。”
姚韫知歎了口氣道:“若妙悟真的找到了什麼足以翻案的證據,我或許還可以勸爹爹向聖上上書覆查此案。可現下言相自己都認了罪,我爹爹如何能替他出這個頭?”
玉漏遲疑了片刻,咬牙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随即從腰間掏出了一塊手絹。
一瞬間,一股濃濃的鐵鏽味混着潮濕的黴味撲入鼻腔。
姚韫知險些嘔了出來。
她劇烈咳嗽着,好半晌才緩過來。待到眼眶中的水霧散去,她才看清玉漏的手絹中包裹着一條血迹斑斑的麻布。
姚韫知強忍着恐懼,将目光落向手帕上模糊的字迹。分辨出那一句“滿腹沉冤,昭雪無門”,她蓦地擡起頭,顫抖着問道:“這是……懷序的血書?”
“是,”玉漏颔首,“這雖算不得直接的證據,可至少能說明審理此案的人中有人徇私枉法,所以才讓言公子的冤情沒能上達天聽。”
姚韫知的手顫抖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