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韫知對着油燈枯坐了良久,再擡頭的時候,窗外已然是一片通明。她左右也睡不着,幹脆披了外衣到院中賞雪。
沒成想一打開屋門,就瞧見腳邊立着一隻歪歪扭扭的雪人。
她疑心是昨夜沒有睡好,生出了幻覺,擡手揉了揉眼睛。可再定睛一看,卻發覺眼前的哪裡是雪人,而是一個裹着白色鬥篷的男子。
他抱膝靠在門框上,頭頂落滿了雪花。
姚韫知不知道這人今天又是在唱哪一出戲,沒好氣地開口:“你來這做什麼?”
任九思垂着一雙桃花眸,似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聽到她的聲音,他緩緩朝她的方向挪近幾步,僅僅醞釀了半刻,便身子一斜倒在了她的腿邊,随即眼尾泛起一片薄紅,聲音低啞而哀怨,“求夫人收留小人。”
姚韫知被這副造作的模樣氣樂了,語帶譏诮道:“這麼大一個照雪廬,還裝不下九思公子嗎?”
他卻似聽不懂好賴話一般,虔誠地捧起她的衣擺,哀哀道:“照雪廬雖大,可夫人不在,實在冷得很。”
姚韫知聽着這些張口就來的诨話,眉頭越皺越緊。
她壓抑着不耐,低聲喝道:“松手!”
任九思置若罔聞。
姚韫知隻好又将聲音擡高了幾分,“把你的髒手從我的身上拿開!”
不料這個任九思的臉皮當真是要比城牆還要厚,非但沒有松手,反而順着衣角向下滑去,蓦地扣住了她的腳腕,指尖隔着雲襪暧昧地在她腳踝處打了個圈。
姚韫知被這個舉動惡心得頭皮發麻,掙紮着要将他的手踢開。可此人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修長的指節卻牢牢将她的腳握在手中,讓她動彈不得。
姚韫知羞憤不已,又唯恐他再這般糾纏下去被人看見,正欲用力掙脫他的束縛,他卻率先松開了手,非常沒有誠意地同她緻歉道:“小人失禮。”
她被這樣的表态氣得七竅生煙,原準備往死裡踹他一腳解氣,可一想到會鬧出更大的動靜,還是強壓下心頭的怒火,道:“回屋收拾收拾你的東西吧。”
任九思不解。
姚韫知淡淡道:“我一會兒就回了老夫人和主簿,将你送回到宜甯公主府上,張府怕是容不下你了。”
一聽這話,任九思眼尾的濕紅染得更深,像是沾了露水的桃花。分明做着極其無禮的事,語氣卻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夫人就這般厭惡小人?”
姚韫知冷笑一聲,一字一頓道:“是我身邊容不下你這樣見風使舵,背信棄義的小人。”
她将“小人”二字咬得極重,厭惡之情,溢于言表。
任九思聞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幽幽開口道:“小人從不知夫人竟還是一個光明磊落,清白正直的君子,小人實在慚愧。”
這幾句話裡冷嘲熱諷的意味實在太濃,倒讓姚韫知生出了幾分困惑。
她自然不信任九思真的對她心懷愛慕,也知道他這般死纏爛打,要麼是圖謀張家的權勢,要麼是為了尋求她的庇護。可方才他言語之中漏出的那幾分嘲諷和不忿,似乎全然不是要求人的姿态,倒像是同她有什麼舊怨一般。
姚韫知心念微動,忍不住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任九思渾不吝地解釋道:“小人确是曾經侍奉過宜甯公主,如又想要掉轉頭來侍奉夫人。而夫人呢,從前同罪臣言氏一族一道追随太子左右,如今不也是投靠了魏王?若論審時度勢,左右逢源,夫人隻怕才是真正的行家裡手,小人甘拜下風。”
姚韫知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他很快又嘴角輕輕一撇,意有所指道:“不過這麼看起來,小人好像也與夫人十分投緣呢。”
姚韫知嘴唇翕動,似乎想要出言反駁,但她仿佛也的确被眼前這個人噎得無從開口,半晌才幹巴巴地憋出一句:“誰與你投緣!”
任九思看出她理屈詞窮,卻也沒有再步步緊逼,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道:“夫人不慎遺落的東西,卻被小人無意間拾到,這還不算是投緣嗎?”
未等姚韫知反應過來,他已然緩緩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在她眼前攤開。
手帕正中躺着一枚小巧的耳環。銀質環身嵌着一顆深綠翡翠,映着雪色,泛起清透的光澤。
姚韫知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自己昨夜遺失的那一枚,伸手就要去奪,卻被任九思輕巧地避開。
任九思不慌不忙地将耳環重新收回懷中,歎了口氣道:“夫人既要鐵了心将小人趕走,難道還不許小人留個念想麼?”
姚韫知原以為這任九思隻是行為孟浪,卻不想這人竟還會做出這般小偷小摸的行徑,胸中一時怒火翻湧。
但她還是深吸一口氣,克制住了喚小厮進來将這個登徒子綁出去的沖動。
這樣的事情,總歸不宜聲張。
不管張允承有多麼信任她,不管她自己在與任九思的關系上有多問心無愧,昨夜去照雪廬與他私下見面一事,終究瓜田李下,解釋不清。
眼下,自己的東西落到了他的手中,若是有心之人拿這個做文章,隻怕又會鬧出不小的風波。
與其一直提心吊膽地猜測他何時會拿出這個東西威脅自己,如何威脅自己,倒不如主動探探他的虛實。
諒他也不敢在張家的地盤上做出逼.奸良家婦女的事。
姚韫知觑了他一眼,揚了揚下巴道:“進去。”
任九思似乎是對這突如其來的妥協有些意外,站在原地沒動。
姚韫知沒再多言,一把推開門,轉身冷冷望着任九思,待他不疾不徐地跨進門檻,她才“砰”的一聲,将門重重關上。
屋内的燭火暧暧,空氣中彌漫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姚韫知擔憂有人靠近,正準備從裡頭将門反鎖上,耳畔卻冷不丁傳來任九思的聲音,“夫人當真以為适才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守在外頭的奴才聽不見嗎?”
姚韫知手上的動作一頓。
任九思道:“夫人莫慌,小人已經用迷香将他們都放倒了。”
饒是一早就知道眼前這個人根本毫無廉恥之心,姚韫知仍是起了陣無名火,沒好氣地刺道:“你到底還有多少下三濫的手段是我不知道的?”
任九思一臉無辜道:“若這麼快就将底線對夫人和盤托出,夫人豈不是會早早厭倦小人?”
姚韫知沒有理睬他這套歪理,兀自把門鎖插好。
任九思又道:“不過夫人放心,小人絕不會把這些手段用在夫人身上。畢竟,小人所求的,是夫人的這顆心。”
姚韫知已然聽倦了這些車轱辘話,見他在這裡演得這般起勁,也懶得再與他争執,轉過身,徑直朝内室走去。
張家老夫婦回鄉後,她與張允承便分房居住了。絕大多數時候,她都是一個人宿在臨風館,是以屋内的陳設和布置都是遵循的是她自己的喜好,素雅而簡潔。
房間的正中央擺放着一張圓形的檀木書案,上面堆滿了宣紙和筆墨,看得出她常在此習字作畫。房間的一角,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張烏色的木床,上面隻懸挂着一條素淨的布簾。唯有窗邊挂着幾串風鈴,風過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倒是為這清冷的居所添了幾分生氣。
任九思環視了一眼屋内,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書架旁懸着的一架焦尾琴上。
他朝琴走近了一步,擡起手,下意識想要去觸碰琴穗,耳畔卻倏然傳來一道冷厲地聲音:“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