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大雪如鵝毛般紛紛揚揚飄落在地,一腳踩下去,隻聽得“咯吱”一聲,松軟的雪層瞬間沒過腳踝,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張府的下人像往常一樣拿着苕帚清掃院中的積雪,卻詫異地發現前院的銅缸旁跪着一個人。
那人跪在雪地裡,身影單薄如紙。
積雪覆滿了他的肩膀和頭頂,染白了烏黑的發絲,連眉梢都凝着細碎的冰霜。
掃雪的下人見狀不由一怔,一時不敢上前,急忙去回了張允承。
等張允承趕到的時候,任九思雙頰已被凍得慘白,指尖因長久的寒冷泛起青紫色,骨節分明的手背透出隐隐的青筋。他的脊背微微顫動,像風中将折未折的枯枝。
張允承被吓了一跳,轉頭問帶他來的小厮:“怎麼不攔着老夫人?”
小厮解釋道:“不……不是老夫人,是少夫人。”
“韫知?”張允承更震驚了,他又扭頭望了一眼任九思被雪水浸透的單衣,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她為什麼要把任公子罰跪在這裡?還不讓人穿衣服?”
小厮也是一臉茫然,“少爺,我也不知道啊。”
“那還不趕緊把人弄起來!”
小厮連忙應了聲“欸”,小跑上去扶人。可他才彎下腰,風裡倏然飄來一道冷峻而嚴厲的聲音:“不許扶!”
張允承和小厮同時轉過身去,卻見姚韫知手中撐着一把紙傘,自風雪中來,神情卻比這風雪還要冷上幾分。
聽聞腳步聲漸漸靠近,任九思虛弱地睜開眼,細碎的雪花飄落在他濕潤的睫毛上。他的視線有些模糊,眼前隻剩下一團灰白色的影子。
他聽見張允承開口勸道:“韫知,這天寒地凍,你讓人跪在這裡,鬧出人命怎麼辦?”
姚韫知卻不緊不慢地反問:“他得罪了我,不該罰嗎?”
張允承頓了一頓,語氣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怎麼,這小子輕薄你了?”
“倒也不是,”姚韫知自然不會承認,随便尋了個借口敷衍張允承,“他昨日分明答允了你不會輕易出現在照雪廬以外的地方,可方才卻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前院,行迹實在可疑。夫君覺得,我不該給他立一立規矩嗎?”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罰人跪啊。”
姚韫知卻道:“夫君不知道,這人骨頭軟,跪一跪也不妨事。”
這話落入耳中時,任九思竟有些恍惚。
一種久違了的鈍痛遲緩地湧上心口。
他艱難地轉動視線,終于看清了那把紙傘下兩道依偎的身影。
張允承一手執傘,另一手自然而親昵地摟着姚韫知的肩膀,将她護在傘下,替她擋住撲面而來的風雪。
他的眸光是極其溫和的,對着她含嗔的眉目,即便并不認同的她的所作所為,語氣仍然溫吞得像是白開水,“好了,韫知。你看這罰也罰過了,氣總該消了吧?”
姚韫知沒有說話。
張允承于是往小厮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厮得了眼色,趕緊又要去扶人。
這回姚韫知倒是沒阻止。
可任九思卻紋絲未動,隻是緩緩擡起眼,目光輕輕落在姚韫知的臉頰上。
他記得,一年前他回京之時,宜甯公主曾隐晦地同他提起,韫知這些年變了許多。
彼時的他對姚韫知已然是失望之至,實在不願再與這個人有任何交集,于是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
宜甯公主見他有意回避,沒再多言。
可這句話,還是在他心裡留下了細微的痕迹。
鳴玉坊的那次重逢,他站在宜甯公主的身旁,仿若漫不經心,視線卻好幾次不動聲色地從她的臉上晃過。
他記得,那日姚韫知穿了件素淨的藍裙,臉上沒有擦胭脂。暖黃的光暈下,繁密的發絲勾勒出亮色,臉上細細的絨毛亦是清晰分明。
目光相觸的瞬間,他仍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還是那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一襲春衫,頂着雙髻,巧笑嫣然地凝視着自己。
他也曾有過閃念。
或許當年的事,她也有自己的難處。
或許是張家以權勢相迫。
或許是她的家人以性命相逼。
所以,她才不得不背叛與他的情誼。
直到今日,當他目睹了她與張允承這般親密無間,聽見了從她口中吐出的那些驕縱刻薄的言語,知道了她原來竟也能從折磨旁人當中品出樂趣,他這才明白宜甯公主口中的“變了”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單單是變了。
而且變得面目全非,醜陋可憎。
他想,或許她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
同他在一起,不過是貪慕這段婚姻所能帶給她的榮利。
其實這個人是言懷序也好,張懷序也罷,于她而言根本就沒有什麼分别。
隻是他那時太過天真,所以才會所托非人,讓自己,讓言家,陷入這般萬劫不複的境地。
思緒遊離的這片刻功夫,他纖長的睫毛上又一次覆上了一層霜雪。他垂下眼睫,等到冰晶掉落融化,再擡眼望向姚韫知的時候,眸底已經無波無瀾。
他定定望着這張漸漸變得陌生的面孔,并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
左右再多這麼一時半刻,他是也凍不死的。
可此刻的屈辱,他要自己永遠記在心裡。
張允承以為任九思是非得要得了姚韫知的允許才肯起身,又輕輕拉了拉姚韫知的衣袖。
姚韫知算了算時間,覺得這樣的懲戒應該足夠讓他長記性了,她于是望向僵在原地,不該如何是好的小厮,悠悠道:“他不肯起來,你們就不能把他架起來嗎?”
小厮連連點頭,回了聲“遵命”。
任九思臉上血色盡褪,被兩個小厮架着,才艱難站起身。他回視姚韫知,唇顫翕動,可一句話未出口便化作白霧散去。唯有喉間沉悶沙啞的咳嗽聲,混入風雪,模糊不清。
張允承眼底隐隐浮起幾分憐憫,囑咐道:“你們扶九思公子回房,好生照料。”
姚韫知自始自終沒有說一句關懷的話。
她并不願意承認,望着他蕭瑟的身影,有那麼一個刹那,她想起了那個大雪中鶴骨松姿的少年。
但轉瞬之間,她又為産生這樣的念頭而感到可笑。
眼前這個人,奴顔媚骨,周旋于不同貴婦之間,沖着她們搖尾乞憐。
就連此刻,自己給他這樣大的屈辱,他都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面不改色地曲意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