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這樣一個人,能在權貴間混得風生水起。
而言懷序的膝蓋,從來隻跪君父師長。
除此之外,即便身在魂飛湯火的煉獄,他也不曾對任何人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可是,那樣一個鐵骨铮铮,甯折不彎的少年,卻寂寥地死在了永昌十三年的冬夜。
他死的時候,隻有十七歲。
許是被風迷了眼睛,姚韫知别開臉。她正要轉身回屋,冰冷的手指忽然被包裹在一個寬大的手掌裡。
張允承輕輕搖了搖她的手,柔聲道:“韫知,咱們一會兒一同去用早飯,好不好?”
姚韫知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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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家風崇尚簡樸,早上通常都是喝梗米粥。
張允承知道姚韫知喝不慣,專門替她備了一碗熱乎乎的馎饦,又讓命人天不亮就去集市排隊買來一筐羊肉胡餅,給她換換口味。
姚韫知慢條斯理地吃着馎饦,胡餅卻一口未動。
張允承問:“是不合胃口嗎?”
姚韫知低着頭,繼續用筷子挑着碗裡的面片,“我不愛吃胡餅。”
張允承一怔,但還是道:“那就不吃了。”
他将放胡餅的籮筐拉到自己面前,兀自拿起一個放到嘴裡。一口咬下去,薄薄的餅皮裂開的瞬間,炙山羊肉的鮮香帶着酥餅皮的甘鹹,在口腔中回旋,實在是美味。
他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姚韫知:“是雲氏餅家的胡餅,你當真不要嘗一嘗嗎?”
姚韫知擡起頭。
張允承眉飛色舞道:“看來我沒有記錯,你從前是不是常去這家攤子買餅子吃?”
姚韫知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在朱雀街的岔路口遇到過你許多次,”張允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那時候,你應當沒有留意到我。”
不單單是沒有留意到他,她身邊自始至終都站着同一位溫文爾雅,身形俊逸的年輕公子。
看到他們站在一起,他才懂得了話本裡的郎才女貌是什麼意思。
後來他打聽到,那個神仙般的人物正是那位姚小姐的未婚夫婿。他的父親是當朝宰相言峻挺,而他自己亦是年紀輕輕便做了今歲恩科的一甲進士。
論才貌,論家世,自己根本難以望其項背。
偶然碰見兩人并肩走在街頭,言笑晏晏,除卻羨慕,他亦别無他想。
此刻,面對着這張明眸皓齒的面孔,他仍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他從不敢奢求那個明珠一般耀眼的小娘子,真的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妻。
可現在,她就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隔着一張桌子用着早飯,同自己說着一些瑣碎而平淡的家常。
張允承咀嚼着口中的胡餅,對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感到十分滿足。
他不似他的父親那般,有什麼經天緯地的理想,隻要能夠和姚韫知在一起,什麼功名利祿,權勢地位,他統統都可以不在乎。
他靜靜地看着姚韫知,姚韫知也擡頭看着他。
等到他吃完了手中的一整張胡餅,她才不鹹不淡地問:“所以,你在那時候就看上我了?”
這一問讓張允承忽然有些緊張,他總覺得這句話裡帶着些不大尋常的意思。
他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去解釋,譬如告訴她那時候自己雖對她心懷愛慕,可也知道她已有婚約,所以并沒有對她存有什麼非分之想,更沒有想過利用言家的事情脅迫她嫁給自己。
可轉念一想,她現在既然已經成為了自己的妻子,再去分辯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他于是點了點頭,坦誠地說道:“你記不記得?當時在攤子前,有個面黃肌瘦的小乞丐偷了一個餅子,不巧被攤主抓了個正着。那攤主兇得很,揚起手就要打她。你看不過去,同那攤主争執起來,說她隻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便是為了生計偷了兩個餅子,教訓幾句也就是了,何苦要動手打人?那攤主罵你站着說話不腰疼,是在慷他人之慨,結果你馬上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銀錢,替她賠給了攤主,剩下的錢也全部塞到了她的衣兜裡。”
姚韫知一時間有些失神。
她當然還記得。
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她被父親罰跪在院中,還連累着言懷序陪她一起跪着。
那時,他一邊替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淚,一邊安慰她:“姚伯父覺得你出頭冒尖,不懂規矩,可我卻覺得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姚韫知聽到這話,眼眶更紅了,委屈道:“言大公子,你詩賦詞章都能信手拈來,怎麼到了誇我的時候,就隻會說‘很好很好’。”
言懷序隻好拉着她的手,笨拙地向她賠禮道歉。
此刻,張允承也在她的面前,口中也說着和言懷序當年極相似的話。
他一邊回憶,一邊微笑道:“那時候我就覺得,你不但漂亮聰慧,還十分善良溫柔,同許多驕矜的世家女子都不一樣。”
她怔了怔。
須臾過後,眼中泛起無盡的怅惘。
姚韫知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筐中的胡餅,眼前不自覺浮現起的是數年前那個攤主對着小乞丐吹胡子瞪眼睛的場景。
對那時的她來說,拿出身上的銀錢接濟一個小乞丐,就像從滿溢的池塘中捧起一捧水,是一件輕而易舉就可以辦到的事情。
所以她不理解,為何那個攤主會吝啬于施舍給可憐人一塊小小的胡餅,把自己弄得如此面目可憎。
可後來,言家出事,姚家自顧不暇。
當父親手中緊握着唯一一塊關乎全家生死的“胡餅”時,姚韫知再也無法置身事外地勸說父親,慷慨地将它施舍給任何人了。
“韫知,你怎麼了?”張允承擔憂地問道。
姚韫知收回思緒,搖了搖頭,“剛剛被風吹得有些頭疼。”
張允承立刻伸出手道:“那我替你揉揉。”
姚韫知側身一躲,又看了一眼窗外,問道:“現在是不是快到你上值的時候了?”
張允承“哎呀”一聲,一拍腦門道:“謝娘子提醒,差一點忘了。”
他忙不疊站起身,戴了帽子就要出門,卻正好撞上一個小厮進來通報:“少爺,少夫人,任公子剛剛暈倒了。”
張允承看了一眼姚韫知。
姚韫知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她淡淡道:“你且先去衙門,家中的事我會處置妥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