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韫知沒料到任九思會病得這般厲害。
她雖口中說着“自作自受”,可到底存了幾分不忍和愧疚,還是命人将他挪去了内院暖閣,又囑咐大夫好生診治。
入夜,暖閣中彌漫着濃濃的藥氣,窗外風雪依舊。
任九思躺在榻上,面色蒼白如紙,額頭覆着濕涼的帕子,昏迷中呼吸淺薄得幾乎聽不見。
姚韫知站在暖閣外,隔着半掩門簾往裡頭瞧了一眼。
燈火搖曳,将任九思憔悴支離的影子照在屏風上,似一幅虛幻模糊的畫。他在昏迷中微微皺眉,唇間逸出一聲沙啞的低喃。
聲音太輕,消散在風聲與往來的腳步聲裡,沒能傳到紗簾之外。
大夫手中攥着剛用完的脈枕,甫掀開門簾走出,便見到姚韫知立在門外,連忙躬身施禮,“夫人安好。”
“如何?”姚韫知語氣平靜,雙手垂在身側,指尖卻隐隐有些發緊。
大夫擡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回道:“任公子的高熱雖已暫退,但因為寒氣侵體,再加上身體本有舊疾,導緻病情格外難纏。”
姚韫知蹙起眉頭,語氣微冷,“舊疾?”
大夫點了點頭,歎息一聲,“這位公子似是早年傷了根本,又未曾好生調養。如今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脈象卻虛弱紊亂,如同一個老者。若不妥善醫治,隻怕一場小小的風寒就會要去他的性命。”
姚韫知聞言,下意識地往屋内看去,落下紗簾堪堪遮蔽住了她的視線。裡頭的蠟燭亦不知何時又熄滅了兩盞,除卻霧一樣的光暈,什麼也看不清。
她靜默了片刻,收回目光,眼神變得有些空洞。
她問大夫:“他這病,你有法子治好嗎?”
大夫搖了搖頭,“要想完全根治,怕是極難。不過日後若悉心調養,避免勞神動氣,平日裡多用滋補的藥膳,再輔以針灸,或可稍稍緩解病症,總不會有性命之虞。”
姚韫知嘴唇動了動,正要再問什麼,恰有一個侍女匆匆來報:“夫人,老夫人讓您到她房裡去一趟。”
姚韫知壓抑住語氣的不耐,淡淡回了聲:“急什麼,我一會兒便去。”
她進屋時,張老夫人正倚在榻上,掀着眼皮直直盯着她,也不知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姚韫知于是不再靠近,就停在離她床榻兩三尺的地方,既不行禮,也不問安,靜靜地等着她發難。
這麼僵持了一會兒,張老夫人沒好氣道:“杵在那裡做什麼,怕我吃了你不成?”
姚韫知仍一動不動,隻雙手交疊着放在身前,問道:“母親叫我過來,有什麼吩咐?”
張老夫人冷笑一聲,“你把那個男寵弄到前院來了?”
姚韫知答:“是。”
“反了天了!”
張老夫人怒氣沖沖地坐直了身子,因為起得太急,薰籠裡的暖氣又倒灌進口裡,嗆得她劇烈咳嗽了幾聲。
朱媽媽見狀,連忙上前撫了撫張老夫人的胸口,替她順氣,“夫人才服了藥,大夫囑咐過,千萬不能動氣。夫人不若聽聽少夫人的解釋,或許她這麼做有她的道理呢。”
說完瞥了姚韫知一眼。
姚韫知平靜道:“母親,任公子是張府的客人,客人生了病,沒有主人家将客人一個人撂在後山腳自生自滅的道理。”
張老夫人捶着胸口,看向朱媽媽,“你聽聽,你聽聽她這話!現在一個賣笑的搖身一變也能成什麼‘客人’!今兒個弄個戲子來,明兒個弄個耍猴的來,後日再弄個娼妓來,是不是非得讓這些個不三不四的東西把張府也弄成個淫.窩,她才肯罷休?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才讓這麼個敗壞門風的女人進了我們張家的家門!”
這話算是說得十分刺耳了,朱媽媽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解,口中不住說着“夫人息怒”。
朱媽媽又給姚韫知使了個眼色,想讓跟張老夫人服個軟。
不想姚韫知依舊站在原處,目光如水,眼底沒有半點波動。
張老夫越說越氣,口裡喋喋不休地翻起那些舊賬,“我從前就和老爺說過,咱們張家雖不是什麼簪纓世家,但他好歹也曾官拜正三品中書令,訂過親的女人是萬萬不能要的。可老爺偏偏不聽,說什麼左右允承也喜歡。我隻當他是個耳聰目明的,比我這個婦道人家要有見識,結果娶來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仙女不說,還是隻不會下蛋的母雞!”
發洩這麼一通,張老夫人眼中的怒火非但沒有平息下去的意思,反而愈燒越旺。
她索性将她從前對姚韫知的諸多不滿,一口氣全吐出來,沖着眼前的人喝了一聲:“姚氏!”
聽到聲音,姚韫知才緩慢擡起頭來。
張老夫人道:“當初你父親求我們将你從言家那灘渾水裡撈出來的時候,那姿态可是要多低三下四有多低三下四。怎麼如今他人不在了,你倒是腰杆挺直了,敢這麼跟自己的家姑說話了?”
聽到張老夫人搬出已經亡故的父親羞辱自己,姚韫知一個沒忍住,眼眶瞬間泛起了一圈紅。
也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委屈。
張老夫人一見自己戳中了她的痛處,更加肆無忌憚地挖苦道:“其實,這世上再沒有比我們我們張家更厚道的人家了。你既已經嫁到了我們家做媳婦,我們也不會欺負你一個孤女。你父親走了之後,允承既沒有休妻,也沒有納妾,算給足了你體面。你若是安分一些,好好侍奉舅姑,照顧夫君,屆時再添個一男半女,何愁将來會過不上富貴安逸的日子?又何必要去巴結一個名聲不好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