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寒風蕭索。
女眷們都已就寝安眠,唯有饒烨的書桌前還燃着燈光,久久未滅。
深林如一頭沉睡着的巨大的猛獸,而破屋的這盞燈火便如冥火幽眼,在暗中觀察着一切,潛伏着伺機而動。
申如月終于忍不住翻身披了件衣服下床,把湯婆子扔到了饒烨身上,又頭也不回地折回自己床上去。
饒烨接了湯婆子,還有些沒回過神,臉上頭次露出這樣茫然的表情。
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申如月那邊的燭火又已經滅了,隻能窸窣聽到些她翻身的動靜。
做完這些,她的心裡也終于舒坦了一些。本來一晚上都不打算搭理他,但這人半夜還不睡覺,弄得她也心煩意亂,翻來覆去半天睡不着,堵得很。
一會兒決定以後再也不管他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多想。
她窩在暖和的被窩裡又是在篝火邊,懷中還揣了個暖和的湯婆子都已經越睡越涼,更不用說那邊還在幹扛着凍的呆瓜!
雙手露在外邊抄書,桌子又擺在西北側。呆瓜就是呆瓜,半夜不睡覺非要和月亮比命長,再凍出個好歹來不得煩死她了。
幹脆丢個湯婆子過去讓他自生自滅,做完這些心中還能消點氣。
邵世涵睡得淺,聽到動靜也沒起身。邵家姐妹睡在屋這側的另一床,起先以為阿月是為了照顧夫君兩人才分床睡的,但後來身體好了兩人也沒有合床的苗頭,雖然疑惑,也不便多問。隻當他們是因為房中還有其他人,感覺不好意思才會如此。
如今看來……這小兩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饒烨接了湯婆子放在腿上,原本都快凍僵的身上終于有了暖意。他擡頭看向她背影的方向,又低下頭,看着自己的筆尖,嘴角微微上揚。
可同時,又幾不可聞地輕輕松了口氣。
因為他特意半夜寫的東西,不便讓她知曉内容。
隐埋着的秘密。
抄書這事看是接得偶然,但其實亦是他計劃之一。
掙錢這事已經不要緊,若是能聯系到鄒劭,以安遠侯府的家産賠一萬隻白兔都綽綽有餘。
而想要在破屋之中不露破綻,一直隐藏着身份地向外通風報信,表面不斷地抄書,實則極大程度上的掩飾他的寫信行為。
是掩蓋他部署其他計劃的一種絕佳手段。
且他不僅寫這些書上的内容,還為記下他在錦州當地的見聞,為以後上呈與走訪民情做準備。
無論是這兒的好還是壞,都付諸于筆尖。若當今聖上沒那麼可靠,就留下來給以後他能信得過的明君。
總有一天,今日的準備會為黎民百姓以後的太平生活開啟篇章。
懷中湯婆子的溫暖讓他感到貪戀,可屋外料峭的寒風又讓他警醒,從不敢沉溺,掉以輕心。
此地暫留,卻絕不敢被眼前的煙火溫情蒙蔽。因荀緻而起的進取之念,亦需要極大的決心才能堅持下去。
想盡辦法,重新做回那個獻州百姓乃至大夏百姓心中英勇無雙的安遠侯世子。
于水深火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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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剛亮。
大灰和白鷹已經在屋頂上盤旋過一周,雙雙飛往林子深處去了。
這對鳥兒比林中的野公雞更會看時間,動靜也沒那麼擾人。或許又因深知人們晨間勞作的習慣,它們每天發出的動靜不算大卻能輕易将人激醒,比不識趣的公雞稱心多了。
申如月睜開眼的時候,饒烨又已經坐在了桌前抄書。她平日起來的時間已經夠早,一時間都有些分不清他一晚上到底有沒有睡過覺。
饒烨擡眸,停筆起身,“早。”
申如月本欲徑直走出屋,又被他這一聲生生叫停了。
“何事?”語氣還是冷冰冰的,聽不出什麼起伏。其實氣已經完全消了,但想馬上回到那樣和諧的狀态暫時還做不到。
饒烨心裡卻松了口氣,好歹是願意理他了,緩聲開口:“竈台上已經蒸了紅薯,姑娘出門可以帶上。”
“哦。”她應了聲,走出門。心裡卻又莫名其妙有些不痛快。
她語氣不太好是因為她生氣了,他怎麼能也這冷冰冰的語氣,還生硬地叫她姑娘。
多久沒這麼叫她了。
有事無事一口一個掌櫃的,阿月。現在就這麼叫她了,到大街上随便拉住一個人,都能叫姑娘小姐。
但她即便心中憋着氣,關門的時候也依然控制着力道,擔心吵到屋裡的其他人。
饒烨目送着她開門,心裡一沉,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放下筆墨,披了鬥篷緊跟着她出了屋。
申如月聽到了他出門的動靜,但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隻往廚房走去。不自覺地放輕了自己的腳步,想聽他走到哪了,有沒有跟上她,但饒烨走路動靜本來就小,即便她已經極力壓低了呼吸,風聲卻吞噬了大半的聲音,她還是聽不到什麼她想聽到的。
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竈台邊上,柴火上燒着水,熱騰騰地還冒着氣,這堆柴火已經燒盡了,明火不見,隻見柴的末端還忽明忽滅有些暗火。
裡頭煨着的紅薯表皮已經炭得焦黑,而裂開的一道小縫隙已經滲出些些蜜糖般的汁水來,晶瑩的凝着,但香氣卻是掩蓋不住的,一陣陣撲過來,聞起來比蜜都甜,勾人胃口。